在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松鼠到来了。

#FWIV-第七战(第五章) Recessive-隐性性状

“一个没有任何外部或内部威胁,繁荣昌盛,科技高速发展,完全不懂得恐惧为何物的文明,是否就将接近它的末日?”

 

 

天空是光亮如镜的平静蓝色,比沉入冰海的蓝水晶更加璀璨无瑕。

那些套着母亲织出蓬松羽衣的调皮云朵们早不知跑到了哪儿去,就连迁徙的飞鸟也未曾在这一刻露出半分影子。如同有了实质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泼洒而下,一股脑地倾泻在安静地排列在道路两边的建筑物的三角形尖顶上,暖褐与米黄的涂料让它们看起来像是点缀在绿意中的提拉米苏蛋糕。

这是什么地方?

艾迪亚斯抓了抓头发,明艳如春之序曲的天光在他面前的广场喷泉上翻卷起彩虹色的浪花,他的眼镜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无论换了多少方式如何呼叫都无法唤醒导航或者地图程序。而最令人奇怪的事情在于,他竟然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着急。

「你在等什么呀,快跟上,大家都快要走远了。」

清亮的声音打碎艾迪亚斯的思路,他循着柔软的女童声线低下头,看到栗色软发上顶着嫩黄羽毛的鹦鹉正在冲他眨眼,小女孩儿挥动着圆润的手臂,指向铺着白石子无限延伸的道路远方,「你要听不到那一位小姐的笛声啦。」

「那一位小姐?」

「就是那边那位长裙子的邦缇戈(Bundtig)小姐呀。」

女孩子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滴着蜂蜜酒的清香,「她是这么叫自己的,可是,我有时候却觉得我该称呼她为“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

艾迪亚斯摸着下巴,这名字像是开启记忆城门的钥匙……等一下,金发的年轻人感觉有些蓝紫色的碎片在大脑里复苏,他蹲下身子,平视着鼻翼两侧分布着小小可爱雀斑的女童,在那双流淌着奶与蜜糖的眼睛里看到小小的、正在飞速消散碎裂的黄金沙漏。

「你是……Phoenix吗?可爱的小凤凰,May的妹妹,我记得他叫你桐桐。」

「May是谁呀?听起来好熟悉,如果我真的有个哥哥,他就应该叫这个名字,我喜欢五月阳光下的芍药花。」

女孩子眨眨眼睛,天真神色分毫不似作伪,她扯了扯艾迪亚斯的衣角,黄桃脸鹦鹉振翅鸣叫,「快些吧,快些吧,邦缇戈小姐和伙伴们停下了,她在等我们。」

微风恰到好处地送来一缕缥缈笛声,悠扬婉转,不像年轻人听过的任何曲子,盘旋在他耳朵里久久不愿离去。不远处传来些孩子们的嬉笑,戴着贝壳与百合花编织的洁白头冠的女孩子有着爱琴海边泛着日光色的淡金长卷发,她随着笛声跳舞的时候,裙角翻卷甩起优美的阿基米德螺线;裹着拖地白大褂的小男孩儿咕噜噜转着绿玉珠子似的眼睛,时不时地试图伸手去扯金发女孩子飞扬如云絮的长发,然后又在穿着样式有些古板的绿裙子的褐发女孩子警示的眼神下灰溜溜缩回手来;银头发的小姑娘骑在她哼着歌的棕头发同伴脖子上,一本正经地用手打着拍子;那个红发金眸的大男孩比他的所有伙伴都要高上半个头,他摆弄着手里的玩具弩箭,像是随时准备着开启下一场冒险——金发的魔术师有些奇怪地挑起眉,几秒钟之前他们好像还不在那儿。

他们围绕着一位手持银白长笛、身披华丽长裙的优雅女性,金雀花和粉红蔷薇在她盘绾整齐的精巧发髻上绽放出绚烂色彩,当她向着艾迪亚斯含笑招手,年轻人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整个世界的鲜血与玫瑰。

 

噢。

年轻的魔术师突然睁大了眼睛。吹笛人邦缇戈,红色与金色的花纹长袍,非常明显的德国建筑风格,跟随着笛声一路前行的孩子们……还有什么证据比这些更能说明问题?

提着裙裾正向他致意的美丽女王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了然地扬起眉毛,她的微笑在不真实的阳光下融化,像是从午夜墓园中掠过的风。

「嘿,你这该死的Extracter,我早就觉得我该需要给自己找个图腾。」

清明的翠色橄榄回到了艾迪亚斯的眼睛里,他站直了身子,平静地直视着理应绽放于黑暗中的艳色玫瑰。

她不该被叫做“伊丽莎白”。

她还衬不上这个闪着蓝紫色星辰光辉的名字。

「把我从你的梦里放出去,BlackDeath.」

「别那么紧张,年轻人。」

躲藏在玫瑰躯壳中的噩梦扑闪着睫毛,她挥动手中长笛,便有美妙音乐从孔洞中流淌出来。跟随在她身边的孩子们露出迷幻的笑容,欢叫着沿着她款款前行的道路奔跑起来,眨眼间便争先恐后地在艾迪亚斯的视界里消失了。

「你的精神比我想象的更坚韧,笛声无法撼动。」

「我不是桐桐,不会因为你披着伊丽莎白小姐的伪装就对你另眼相看,你最好放我离开,不然我不介意在梦里打爆你的头。」

感谢克里斯托弗·诺兰教导所有人的至理名言:要做梦就做个大的。

「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摸摸你的口袋吧,你没有武器,你的内心并不想要对我宣战,即使你不相信,你是自愿来到这儿,跟随我的旅程的。」

美丽的死神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混在悠扬笛音中,化作韵律河流中跳跃的浪花。

「你真的不曾好奇吗,这条道路通向哪里?」

「威悉河。如果我没有猜错。」

艾迪亚斯耸耸肩,顺手以不易察觉的动作摸了摸裤兜,情况有些不妙,他真的找不到一向随身携带的武器——既然这是个幻境,不管谁制造的,我思故我在,也许可以努力模拟一把?

「我当然不知道这该死的意象实际上意味着什么,但至少我并不想听你考校我的十四世纪欧洲史。」

「跟我来吧,孩子,我带你去看那条河流。亡者将跨过它踏上永恒的归途,而你和我只是“回家”而已。」

「Interesting。」

金发魔术师干巴巴地从喉咙里挤出些笑声,「你竟然觉得,我能和你相提并论?荣幸极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邪恶恐怖到这个样子了,我是打开了哪里的核弹发射井,盗窃了宇宙魔方,还是向宇宙广播了太阳系的坐标?」

「我早说过,你和那个有着漂亮皮囊的人类小姑娘同样高傲自大,」

血色双瞳中透出些许轻蔑神色,却又在转瞬消散成妖娆花朵,「可怜的年轻人,你真的以为,我能获得形体、可以代行“世界”的意志,只是因为我被人类恐惧着——这样渺小的理由?」

 

他们沿着石板路前行,白石子在变得有些阴郁的天色下闪着纯净光泽,一些不知哪里来的乌云悄悄展开衣摆,覆盖了深邃的蓝色冰海。

艾迪亚斯其实不甚在意与象征死亡与灾厄的英灵同行,既然他们都身处梦境之中,没有谁要比谁更多些什么。如果她敢再在他的头脑里召唤那群令人恶心的白骨大军,他必会搞出一个加强连的火焰喷射坦克部队给她好看。

更何况,无论多少次,他相信科菲先生一定会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清亮笛声是沉默旅途的背景板,那些孩子又跑了回来,欢笑着给他们的女神献上野花编织的头冠。英灵含笑接过色彩缤纷的花朵,将它们缠绕在精致的风笛上。艾迪亚斯看着她的动作,即视感海浪般从大脑深处涌了上来。

「我们不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对话,是吗?」

「你在害怕什么?你不是在怕我,你从不怕我——我不在意承认这个,认输然后蛰伏,再然后卷土重来,这正是我从未真正消散于世的原因。」

女子以镶着红色宝石骷髅的指甲点着下颌,她没有正面回答艾迪亚斯的问题,眼角眉梢透出意味深长的笑,「你在害怕你自己。当你用邪恶或恐怖来调侃自己,我看得到你内心的恐惧。」

「省省吧,哈默尔恩的吹笛人。你那套花样对我没用。」

「可你又何必恐惧?人类对“善良”“邪恶”“进步”“道德”之类的定义简直可笑,曾经有多少自诩智慧善良的人认为用刀子剖开尸体是对灵魂极大的亵渎?又有多少虔诚的教徒会将无辜的女子绑上沉重巨石丢进冰冷湖底?我带来了死亡,却没有带来黑暗,如果我没有在那个时刻出现在那个地方,光明不知还要多久才会踏上那片原本就已经浸透阴霾的土地。」

高傲的女王扬起头颅,她的血红双眼平静如安宁绽放的鲜花,「我驱逐了你们的上帝,我杀死了愚蠢、封闭、自卑和狭隘,而那些更勇敢、更智慧、更强大坚韧的基因却因此熠熠生辉。我正是因此被世界承认,因此获得灵魂,得以登上永恒时空中的诺亚方舟。相比之下,人类对我的评论根本不值得我拥有分毫在意,那些诅咒着我的人终将死去,而我却在千百年后仍然会被祈求着奇迹的人召唤降临。」

清越笛声缠绕着女子柔韧如人皮与蛇骨打造而成的皮鞭般甜美声线,艾迪亚斯像是猛然醒过神来,发现他堪堪站在一条奔流着铁灰色水波的河岸,水花拍打到他的脚背。他看到一艘辉煌的战舰正沿着翻涌河水顺流而下,翡翠眼睛的女孩子拿着望远镜眺望远方,棕卷发的少年踩到了红铜色短发男孩子拖地的白大褂衣摆摔作一团,他们翻滚着从甲板一头滚到了另一头,撞上坐在炮筒上晃荡双腿的金发希腊女孩,个子高挑的大男孩站在瞭望塔最高处,风声从他的金眼睛中起航,将站在船尾依偎在绿裙子姐姐怀里、对着艾迪亚斯遥遥挥手的小女孩儿柔软栗色头发扬成一阵榛子色的云朵,她眼中飘散出晶莹剔透的蜂蜜色琥珀。

「再见啦,我刚刚说的不对,拜托你,请千万不要跟来。我想起你是谁啦,艾迪哥哥,我也想起了May,想起了真正的伊丽莎白小姐,我竟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也竟忘了对伊丽莎白说对不起。」

「桐桐!」

艾迪亚斯似乎是突然意识到河流的意象在这梦境中的含义是如此的清晰明了,船舰已经远去,而身披金红锦缎流苏披肩的死神不知何时站在了流淌的河水对岸,凤仙花的微笑碾碎在她的玫瑰色嘴唇上。

「遵从你的心有什么不好呢?你很快就会发现,你对自身的恐惧根本不值一提。人类的本性如此,就像杂草四处丛生,相互争夺倾轧,只有在黑暗、绝望、死亡与灾厄的重压之下,才会变成闪光的宝藏。」

「OK,你说完了?」

艾迪亚斯踏前一步,水流没过了他卷起的牛仔裤角。

「别往自己的头上戴那些纸糊的王冠了,小老鼠。」

他说。

然后他醒了过来。

 

※              ※             ※

 

年轻的魔术师走在午夜达弗蒂尔的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时不时地用脚尖踢着滚到他脚边的小石子。有些闷闷的东西堵在他的肺里,像是沾满了水的棉纸,又像是翻涌的滚烫岩浆。

艾迪亚斯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从他在Rider的结界里听到笛声开始,披着伊丽莎白的画皮、双眼如血的恶灵和她幽咽的骨笛就如影随形。他没有对里奥和武钺说起过,他看得出他的朋友们也怀有重重心事,闪着星光的深蓝色夜空和夏日午后的青翠树林都染上了些许阴霾,自己没有必要在那阴云上再涂抹更多的一笔。

他们已经帮助过自己太多次,在这场战争中已近乎奇迹。与里奥的移动城堡告别时,艾迪亚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魔术道具作为答谢——他原本想留下一张黑卡,但棕发魔术师微笑着、坚决地摇了头。

「记忆永存,我的朋友。不妨把眼光放得再远一点,想想一百年后,当La joha那时的主人画下魔术阵,他将用什么召唤你们呢?」

「噢,那我可要给你推荐这个,好朋友。」

魔术师从衣兜里翻出了一根整齐地盘在鱼骨头收纳夹上、其貌不扬的USB充电线,上面拖着个奇形怪状还闪着蓝灯的转接头,「我做魔术实验的附带产物,非常实用,所有制式的电插座,所有USB插口,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给你的任何设备、任何——我指的是电动自行车,飞机,房子之类的任何——充电,速度极快,即使把它随便地丢在太阳底下也可以……好吧,纯粹的太阳能当然还是稍微慢了点,大概。」

想到里奥那时的闪亮眼神,堵在艾迪亚斯心口的那股奇怪烦闷减轻了些。这座城市刚刚从噩梦中挣脱,此刻正陷入疲惫的安眠,行人寥寥如云雾遮掩下的星子,走出几公里才能偶尔瞥见一两个。不知重新掌管天空的月光能否照亮醉酒之人通往归途的双眼,但总归是无法抚平年轻魔术师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甜蜜噩梦。

虽然每次梦境开始他都不曾记得,惊醒后却总能精确地回忆起所有细节。桐桐琥珀色的眼睛,希腊幼神般的女孩儿裙角的月光,或是藏身于玫瑰花苞中的黑影的絮絮话语——每一次,每一次当他惊醒,他都会发现自己比上一次更加接近那条银灰色的河流。

他已经踏入了河流。

艾迪亚斯并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在梦里跨过那条河会发生什么。从逻辑上来说,梦境里的一切都只是潜意识上浮的碎片,但那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大脑里打着冰冷的旋儿,发出清晰的、令人不快的警告:当他跨过那条河流,就会有非常、非常、非常不妙的事情发生。

 

「我得说,我可真不喜欢这种感觉。」

金发魔术师习惯性地摸摸脖子,自言自语地抱怨,「事情就没有顺利过,从肾上腺素开始。科菲先生,你果然是对的,那不是个好计划,我后悔极了。」

「可是如果你现在再次回到那个时候。」

英灵的声音平静地接下他的话头,「Master,你还是会做出这个决定。你救了很多人。」

「当然,我当然会。科菲先生,我从不怀疑你的任何判断,但我做出这个决定只是因为我不想死……」

黑色影子的窃窃私语又来了,艾迪亚斯张了张嘴,他说不出「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善良」,虽然此时此刻他不知为何突然非常想承认这一点,但他无法容忍让那个伟大灵魂露出任何失望神色的自己。

哪怕只是想一想这种可能都让他痛苦万分。

「没有人轻易“想死”,所以生命才是如此珍贵,任何人都不该轻易与之。」

长发绅士以轻捷步伐与年轻人并肩而行,他知道年轻御主的很多心思,还有一小部分他卷入这场战争的理由(艾迪亚斯从没说过,当然,但这不意味着Caster就不会猜测了,从很多小细节,还有些怎么看都透着分外明显的古怪气息的邮件往来上,英灵甚至不用故意去了解,事实真相对他而言就像写在羊皮卷上的几何基本公理一样不证自明),那已足够让他对魔术师之间的倾轧感到叹息,而他也清楚地明白这只是冰山一角。

「战争中的伤亡在所难免,魔术师对生命的观念也与普通人不同,我难以认同却可以理解。我始终认为,人们无权轻率决定他人的生死。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并试图从“圣杯战争”这个难以理解的不合理体系中找出支撑它合理存在的部分。」

「然后呢,科菲先生,你找到它了吗?」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Master,你知道英灵和魔术师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艾迪亚斯抓了抓头发,他一瞬间就能想到好几个答案,有关荣耀、成就、被历史铭记举世皆知之类的——噢,死神的微笑又突然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一圈儿,似乎在对人类的评判标准嗤之以鼻——但他感觉Caster将要说出的答案绝没有这么普适。

「是什么?」

「我们是已经逝去的历史,而你们还将创造漫长的未来。」

胡桃色眼睛的学者摩挲着嵌在权杖顶端的蓝宝石,它的光芒此时全部收敛,看起来像是沉静地安眠在博物馆玻璃展示箱之后的海洋之心,「如果战争一定要发生,绝不应该消耗仍然拥有未来的生灵。它让战争以相对温柔的方式结束,让“告别”代替“死亡”。这是我所能想到圣杯系统的唯一意义。」

「是啊……可我不想告别,科菲先生。而我猜测和我怀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少,他们宁可付出些更多的代价,为了让像你这样闪光的灵魂能再多留下一会。哪怕一小会儿。」

魔术师叹息般地发出似乎是表示同意的音节,仿佛有一颗种子正在他的大脑里吮吸着柔嫩浆液,黑色女王的笛声如泉水般浇灌其上,让那东西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破土而出。

他需要非常、非常地努力,才能不让敏锐的英灵看出端倪,「还有,还有更多的人,会因为有着必须获胜的理由而不惧流尽每一滴血,他们是自愿踏上这条残酷道路的,并为此做好了准……」

尚未离开的话语与年轻魔术师的脚步一同停下了,他看到不远处的路灯有些闪烁,因为前行的人身后的影子挡住了暖黄色的光。

戴着非常蒸汽朋克的黄铜铆钉风镜、在劫后余生的达弗蒂尔于午夜闲晃的卷发青年人穿着明显塞满了零碎道具的鼓囊皮夹克;身边跟随的神秘东方女性姿容端丽不似凡间少女,芙蓉裙摆在夜色中泛着丝绸似的光,幽雅的珊瑚色倒映在美丽女性绯色双眼中,给她的额头印出一朵水红莲花。

如果他们不是魔术师与英灵,那就再没人更像魔术师与英灵了。

 

「嘿,你是参战者。」

艾迪亚斯笃定地耸耸肩,他拦在那蒸汽朋克小子面前,抛出一个肯定句式,接踵而来的问题平静且劈头盖脸,「晚上好,我是艾迪亚斯·莫比斯·卡文迪许,然后我要知道你的名字,我有这个荣幸吗?」

这不太像他一贯的行为,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要这么做,也许年轻的魔术师已经有些厌倦了数次向他人示好之后遭遇突然袭击,最好的防守就是先发制人。

「……艾萨克,吾乡艾萨克。」

棕色卷发的年轻人张了张嘴,那张和善的圆脸上露出些细微的窘迫——任谁走在街上被陌生人忽然拦下并提出这种称得上无礼的问题,恐怕都不能冷静以待,相比之下,他克制地回答了问题而不是丢给艾迪亚斯一个白眼简直可称得上风度翩翩。

「艾萨克……?这可真是个好名字,我都觉得直呼你的名字有些不尊敬了。所以,你有其他的名字吗牛顿爵士*?代号之类的,像是“教授”,或者“侯爵”“红莲”什么的。」

「……呃?对不起?」

「OK,所以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吗,」

年轻的金发魔术师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当然,他在这场战争中同样有也许会让旁人觉得可笑的坚持,比如绝不会对里奥和武钺刀剑相向。曾经盘桓于达弗蒂尔天空之上的黑影被驱逐之后,那份白名单里又多了好些他甚至素未谋面的名字。

他摸了摸衣兜,这一次不似梦境,礼装安然地躺在那儿,金属质感的枪托滑入他的手心,冰凉触感顺着远端神经末梢一路攀上,给他正在烦闷地翻腾着些不明思绪的大脑注入些安宁情绪。

「那么,你将是我的敌人,阿西莫夫先生。」

轻柔话语从魔术师口中坠出的同时,长发如黑瀑的东方英灵已横刀而立。女子的裙裾随着她优雅如舞蹈的姿态展开成一幅深红羽织,披在转瞬间覆盖全身的轻巧精美甲胄之上,渊渟岳峙,如同来自遥远传说中的女神。

「那么你们也将是如此,承让了。」

她平静开口,奔涌的水流沿着银白色刀刃翻卷而出。
噢,怎么会这么巧呢。

艾迪亚斯眨了眨眼睛。

我现在可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任何与水流有关的象征了。

 

※              ※             ※

 

珍妮特*换下绣着米老鼠的睡裙,套上适合出门的外衣,在被子里塞进卷成一团的浴巾让它看起来仿佛像是自己还在那儿沉睡——这可是从电影里学来的,那些厉害的特工都这么搞。女孩儿得意洋洋地摇晃着小脑袋,两条有些蓬乱扭结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得更散乱了些。

啊呀糟糕。

珍妮特扁扁嘴,她已经八岁了,可她还不能像妈妈那样给自己编出没有一丝乱发的整齐麻花辫儿。不过现在可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她匆忙地把散开的辫子塞进毛线帽里,打开窗子小心地翻了出去。

「珍妮你太慢了,我们差点被你家院子里的狗发现。下次你再这么磨磨蹭蹭,我们就不带你了。」

「是呀是呀,女孩子真麻烦。」

「你不会是在镜子前面扎小辫儿扎了这么久吧。」

「我早说过不要带你妹妹一起去,杰克*,她耽误了我们好长时间!我爸快要下夜班了,到时候我赶不回去可就死定了。」

一群等在灌木丛里的男孩子顿时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然后又互相推搡着捂住了对方的嘴,珍妮特轻松地抱住院子里樱桃树伸向阳台的枝干,哧溜溜地滑到地上。

「够了够了,男孩子们。」

她仰着头,满不在乎地打量了一圈少说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狐朋狗友,一本正经地拽拽衣服下摆,「凭什么不带我去,最先打探到幽灵出现的消息的人可是我,探险队员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还没开始行动,我们就要先吵一架?如果真的遇到了幽灵,还不得吓得叫妈妈。」

「叫妈妈的是你才对吧,小珍妮,幽灵可是很可怕的哟,我听奶奶说过,有些幽灵专门吃小女孩的心脏。他们会把你搅成肉馅,然后把心脏挖出来——嗷呜!」

「别想骗过我!」

珍妮特收回了踩在哥哥脚趾头上的鞋子,翻了翻眼睛,哼,男生就只有吓唬人的这点本事,「安菲尔德球场的幽灵才不会呢!」

 

小小的探险家队伍互相踢着对方的小腿,挤挤挨挨地爬出屋檐下的灌木丛,快速向着大路飞奔。

他们从类似“朋友的姐姐的前任男朋友”那儿打探来达弗蒂尔港的标志性建筑、安菲尔德球场的幽灵传说,那座体育场极古老,一百多年的历史足以赋予人类与神明等同的力量,建筑就算真的获得灵魂也不算稀奇。尤其是最近有一座新的体育场将要建成,它想必是要维护自己存在价值的。珍妮特在奔跑中胡思乱想着,就像她想要丢掉那只陪了她很久的旧绒布兔子的时候,那只笑眯眯的小兔子纽扣眼睛就脱落了。它那时一定在哭。

安菲尔德球场也会哭的,所以它会派出穿着红衣服的幽灵,在夜幕降临之后出现在那刚刚落成的崭新球场上,在砖石与搭建好的地基之间游荡,将钢筋丢弃在已经修整好的平坦草皮上,或是招来一阵狂风把整个球场搞的七零八落。

「我好想见见它噢。」

珍妮特攥住了毛线帽两边摆动的绒球,不让它们糊上自己的脸,「那一定超——酷的!」

「小珍妮,你现在叫得欢,到了哭鼻子的时候我们可不会救你!」

一个男孩子转头咧开嘴冲她比了个鬼脸,「幽灵如果真的会吃人,我可不用跑过它,我只要跑过你就好啦。」

「你跑不过我的!」

小女孩儿不服气地叫了起来,崭新的体育场已经近在眼前。不知是不是错觉,珍妮特动了动耳朵,她隐约似乎听到有呼啸的凄烈风声夹杂着金属相击的脆响从黑洞洞的球场内部传了出来。

是幽灵先生吗?它真的出现了?那些好像在闪烁的光是什么?

珍妮特眼睛里冒出热切的星星,她加快了速度冲过街角,视交通灯和斑马线于无物,反正现在街上几乎也不会有车,前阵子的流行病——可能是流行性病毒心肌炎或者那种超大型冬春换季感冒什么的吧,珍妮特可搞不太清楚——可把大家吓坏啦,又是凌晨两点半,除了幽灵和探险家,还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出门呢。

「珍妮!小珍妮!你等等我们!小心点儿!」

被甩在身后的探险家们开始大呼小叫,但小女孩儿像片轻盈的羽毛一溜烟地沿着铁栅栏的缝隙钻了进去,男孩子们在栅栏前停下,你推我搡的挤成一团,他们试着往缝隙中探了探身子,反而差点把脑袋卡进去。

「珍妮!珍妮特!……哎真是的,她要是蹭破点皮,老妈能把我从阁楼上丢下去,」

个子稍微高些的男孩子叹了口气,「本来我打算带你们去前几天我发现的那个秘密洞口,好方便钻进去……走吧走吧我们快点去——」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这一刻从体育场内部轰然爆发,连带着外墙也开始簌簌发抖,卷起的锐利风声中夹杂的碎石块与金属碎片从栅栏缝隙中掠过,擦过呆愣在原地的小探险家们身侧,如同十数只刀片划破了他们的衣袖、裤腿和歪戴在头上的贝雷帽。

几秒钟之后,七零八落地软倒在地上的男孩子们像是想起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惊恐地齐齐爆发出一阵尖叫。

「——珍妮?!!!!」

 

 

珍妮特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的眼泪从眼眶里喷出来。

年幼的小探险家跌跌撞撞地按紧了头上的帽子,方向感已经在方才的爆鸣声中彻底丧失,直到现在脑袋里的半规管(如果八岁的女孩儿知道什么是半规管的话)还在昏天黑地。

那些恐怖的传说是真的。

幽灵真的会杀掉我。

小女孩儿得非常努力地不让自己直接软了脚坐在地上,她的全身都在瑟瑟发抖,眼球像是要被剧烈的闪光灼出血来。她看到比她高上不知多少——大概有两层楼,或者三层——的可怕金属怪鸟张开刀刃似的翅膀嘶声吼着她完全听不懂的音节,半空漂浮着被那些泛着冷光的利刃劈开的车辆(天啊!它们为什么会飘着!)、路灯杆、警示标志牌和一些乱七八糟插着钢筋的水泥砖块。

我要逃跑,在那只可怕的金属怪物还没发现我之前。

可她不知道该逃向哪儿去,脚下的草地凹凸不平,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积水。这座球场珍妮特曾在白天来过,那时她还曾为崭新平整的地面赞叹,可现在她仿佛处于一片冻土沼泽,丛生着膝盖那么高的杂草芦苇——似乎是电光与金属交错而过,发出令人牙酸头痛的巨响,珍妮特一个趔趄,鞋子踩进了一团软烂的泥沼。

她摔倒在一片冰冷的水里,映在水面上的是赤红的光。她感觉脚踝那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完家庭作业,前一天她还因为不喜欢吃胡萝卜而偷偷将它们都倒在了宠物食盆里,还有,隔壁一直教自己数学的安娜姐姐生病住院了,好像也是因为那次流行病,她现在好起来了吗?

怪鸟翅膀卷起的烈风已经近在咫尺,珍妮特痛哭着将自己的头埋进手臂里。

 

「我的天,那里有个小孩子!」

吾乡艾萨克隔着黄铜护目镜的水晶石镜片睁大了眼睛,因为被迫开始一场战斗而显得有些疲惫的紫眸里倒影出戴着毛线帽的女孩子哭泣的脸。

她还那么小,她一定是谁的女儿,或是谁的妹妹。该有个血脉相连的男孩子和她一起长大,细心照顾她使她远离一切痛苦,不受任何伤害。然后在她的婚礼上亲手将她交给最值得祝福的未来伴侣。

「小绿!!停下!!!」

柔软卷发的魔术师几乎挤出了肺里全部的空气来发出这声高喊,他收束了向着高速旋转的金属巨兽源源不断输出的魔力,绯红羽织的女武士从天空翩然落下,干脆利落地切断引导魔力的水流。失却了动力的陆行鸟发出疑惑地吱嘎鸣叫并开始折叠塌陷,如同吹胀的气球解开绳索、将耗尽力量的愤怒绿巨人重新变回班纳博士。

闪着寒光切金断玉的金属羽翼在小女孩儿的头发尖儿上堪堪停下,像栖息的鸟儿温柔拍打她的额头,麻花辫散乱的女孩子茫然地抬起头,抽着鼻子,眼圈红肿,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怕,好姑娘,」

艾萨克在小女孩的面前蹲下,伸手扶正了她的帽子,紫藤萝水晶里捧出最温柔的笑意,「这是个有些让人不愉快的梦对吗?别担心,你已经醒过来了。」

「你……你是……幽灵先生吗?」

女孩子抽噎着揉着眼眶,她的眼泪糊满了袖子,几缕发丝粘在她的鼻尖。

「幽灵先生?噢不,我……」

「噢,我亲爱的阿西莫夫先生,你是在告白吗?」

轻快却又带着些令人极度不悦的奇特笑意的声音忽地在他身后响起,艾萨克蓦地回头,金发魔术师手腕平举,青色橄榄树枝上里燃烧着火焰似的黑夜。他掌心造型古怪的小型枪械闪烁起明亮蓝色光芒,高浓度压缩魔力流从枪口喷射而出将并不遥远的距离在一瞬缩短几乎至无——

女性英灵挥手扬起一泓赤红的帷幕,而一片纯净澄澈的银白结界比她的速度更快。

铮!

同出一源的魔力相撞,发出震颤如琴弦同调的奇妙乐声,棕色蓬松卷发的魔术师缓慢地松开因下意识想要保护那女孩儿而收紧的手臂,带着惊讶的眼神沉默地眨了眨眼睛。

在艾萨克身前,那位能随意操纵光芒与雷电的年轻绅士站在那儿,指尖流泻下的银白色魔力幻化出一轮明澈如晨曦的虹光,那张斯文清俊的面容上似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艾迪亚斯·莫比斯·卡文迪许,」

他呼唤御主的名字,语气好似在呼唤没有按时完成工程安排的建筑师,或是搞错了些基本数据的实验室助手。每一个字符都平静、精确,像是要把里面的原子都榨出来。

「我从不曾喜欢受人支配或者命令他人,但是,当我说“住手”的时候,你会住手的,对吗。」

 

「啊……」

金发魔术师恍然大悟似的眨了眨眼睛,燃烧在橄榄枝上的黑色烈焰逐渐熄灭了。他感觉头昏脑涨,不惜一切代价摧毁敌人的结果是巨量的魔力流逝,身体内每一根回路都在拼命发出嘶喊,剧痛姗姗来迟,而在这一切之上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清楚地知道。

艾迪亚斯还从未想过为了夺取胜利而杀害普通人,不然他早该任由那团污染达弗蒂尔的漆黑烂肉自生自灭。他不明白自己方才是被什么样的思考模式操纵了,但他明白他需要向很多人表达歉意。

向吾乡艾萨克和那位高贵典雅的女武士,向那个无辜的小女孩儿——她的眼睛和头发颜色可真像桐桐,她也该有个像May那样的哥哥吗?

最重要的是,向科菲先生。

只差一点点儿,他就要做出这位真正善良、伟大的灵魂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只差那么一点点儿。

「对不起,科菲先生,我……」

「这不重要。」

修长宽大的手掌覆上金发魔术师的肩,他迟疑地回过头,在平静如昔的胡桃色眼睛里看到细微的柔软光芒。

「重要的是,你停下来了。」

 

※              ※             ※

 

那天晚上,艾迪亚斯又再次进入了同一个梦。

这一次。

手持白骨银笛的花衣吹笛人抬起头向他露出笑容的时候,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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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1.无论是大科学家艾萨克·牛顿爵士,还是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先生,都是小天使从吾乡艾萨克的名字里给他脑补的外号。

2.路人视角小姑娘珍妮特其实是艾萨克·阿西莫夫先生妻子的名字OwO。

至于珍妮特的哥哥杰克,上一个被叫做这个名字的人的是因为意外失去了妹妹的武钺,幸好这一个杰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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