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松鼠到来了。

#FWIV-第八战(第六章) LAMENTO-时砂挽歌

“人类的脑海里隐藏着的思想和力量,在它们并未爆发时我们并不知道”

 

 

艾迪亚斯表现得好像属于他的圣杯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开了连续八个小时的视频会议(其中包括听其他的合作伙伴们狂吼「你滚到哪里去了我们差点报警」二十分钟,深刻的自我检讨「OKOK都是我的错我一定尽快回旧金山」半个小时),检查了“Factory”迄今为止所有还在运转的工程项目并确保它们没有出什么大篓子;打电话跟保险公司扯皮并询问他的法律顾问,像他的飞机现在这种程度的损毁(就是,嗯,像是在半空中被绿巨人抓住丢进了一架钢铁粉碎机的程度)还能不能得到意外险赔偿;认真地统计了所有在遭遇战中被他和科菲先生掀翻的可怜私家车并匿名汇出了相应修理费;甚至还抽空更新了一下许久没搭理的INS,上传一堆他在佛罗伦萨和巴黎地下城中拍的照片后,他得到了将近十多个「噢拜托,请给我那位绅士先生的手机号码」之类热情洋溢的留言。

然后他和科菲先生核对起一个密密麻麻的旅行计划,目的地从大堡礁到玻利维亚,还有探望永远长眠于冰雪中的罗伯特·斯科特(「毫无疑问,他将会是一位Rider」艾迪亚斯言之凿凿地用电子笔在他的名字下重重划线),之前列出的“佛罗伦萨”“剑桥”已经被打上了勾,可行程表上还有着更多的空白。

「等圣杯战争结束,我们再接着完成这个。」

金发魔术师的语气轻松愉快,就仿佛“圣杯战争”是他在期末将要完成的一个ESSAY,或者“Factory”里并行的那七八个实验项目之中没什么大差别的一个。而英灵对此报以相当程度的兴趣,他兴致勃勃地与御主讨论起位于新西兰广袤瑰丽的中土大地,或是一盘西班牙奶油海鲜饭的做法。

这可真奇怪,他们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对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缄口不谈,仿佛那样就能改变些什么似的:

艾迪亚斯·莫比斯·卡文迪许,他在非常地努力装作自己仍然是个还拥有作为普通人的、未来的人生的正常人。

装作险些当场对一个为保护无辜女孩子而放弃战斗的人开枪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装作自己从来没有一次又一次地从甜美如糖果和童话的噩梦中惊醒。

 

只有当阴影再次在青橄榄色的梦境中投下棕灰斑点,艾迪亚斯才会沉默、迷茫地睁开眼睛,望向天花板,试图回忆起自己进入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

那时长发的年轻绅士总会坐在任何令他感觉到安全的地方,久久地、安静地凝望着他,胡桃色眼睛里沉浸着幽深的林海。

艾迪亚斯知道他在等待,出于那些令自己无比愧疚不安的理由——仁慈、宽容、尊重、绅士礼仪……以及对于御主本人的真诚信任。他永远不会选择质问或者逼迫,除非艾迪亚斯真的和他谈及这件事情。

「科菲先生。」

最后年轻的魔术师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吞进一块滚烫的赤红铁块,「您一定已经知道了,代替埃德温参加圣杯战争,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噢,是的。」

学者的眼睛里泛起了平和的焦糖色闪光——那也许意味着他心情不错,艾迪亚斯想。

「我很高兴你愿意对我说起这个。」

 

※              ※             ※

 

「武桐」的发音和Firmianaplatanifolia(梧桐)相同。

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凤凰只会于梧桐树上停留小憩。艾迪亚斯猜测这大概就是桐桐英文名字的来历,不死鸟的传说,世界各地都有的那种。

他在里奥的姐姐那儿学到了这个。那名像出生于法国贵族家庭般优雅的女魔术师和里奥告知他的样貌有些不同,她的长发不是里奥形容的那样暖褐的栗子树,而是一泓流淌的、灰烬色的月光。艾迪亚斯不打算猜测造成这变化的原因,每个魔术师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像艾柯·西利埃克斯这样经历超越其外表年龄的漫长生命而熠熠生辉的女性——在遇到过足够多的英灵之后,她沉静的灰眼睛很容易就透露了这一点。

而在艾迪亚斯向La Hoja暂时告别的那天,她还透露了更多的消息。

「事情远比你看到的复杂,年轻的魔术师。」

当时艾迪亚斯正在向她描述击破天空和烈火突然而至的暴风雨,还有山岳般高大的神话巨兽——虽然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药物作用神智不清的幻想。

随即,灰眼睛的命运女神递出了宣判。

「他从火焰中带回了你们,也将一颗星星送回永远地沉没在地平线之下的南天星座。」

那声音像是厄利斯女神带来的金苹果,它携带着碎裂的星屑、钻石粉尘和干枯的玫瑰花瓣重重砸向艾迪亚斯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然后永远地把一个名字从他曾宣誓永不刀剑相向的列表中划掉了。

因为他也再没能得到机会,向那个小小的、棉花糖似的善良女孩儿显摆自己终于学会了正确读出她的名字。

 

 

「大部分情况下,我说的是99.9%的那种大部分,我赞同您的所有意见。」

凌晨两点半,橙子果汁(科菲先生以最高法院审判庭长般的坚定语气拒绝了技术宅对于黑咖啡的渴望)和杏仁酥饼,对话双方中的一个还盘腿坐在床上——无论从何种意义而言,这都真不像个正经的谈话,尤其他们正在谈论生命和死亡。

艾迪亚斯揉着手里那只软塌塌的法兰绒面抱枕,老实说,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在一股脑地向英灵倒出自己心里跑的那段上不得台面的小程序之后。

事情没他想的那么困难,结果也没那么糟。如果一定要让艾迪亚斯做个比喻,就好像一只被迫变成吸血鬼、跟咔嚓咔嚓咬人脖子的冲动辛苦斗争了几十年的人类鼓起勇气向一位人格高尚、宽容睿智的神父忏悔,讲述自己去医院偷血浆的经历并感觉自己完蛋了。然后这位神父用非常平淡的语气告诉他:孩子,这是你的生物本能,而且你说的那些我早就知道。

所以,魔术师竟然开始觉得自己有对不同观点发表见解的可能性了。

「但是,人与人的生命真的同等珍贵吗?我当然同意卯巳十人做出过高尚的选择,认同里奥的姐姐是一位智慧而优雅的魔术师,也认为为了拯救无辜的小女孩儿放弃战斗的艾萨克值得我尊敬,对他开枪……非常、非常抱歉,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已经为此道歉,但即使再有多少次也不够。我知道有什么种子将要破土而出。我感到恐惧,也在竭力避免这件事真的发生。」

谈到属于“安菲尔德球场幽灵传说”的那个晚上让艾迪亚斯脊椎后面又冒出些悚然的凉意,那颗被魔术师死死按在大脑深处的阴森种子伺机蠢蠢欲动,但学者平静的神色安抚了他。

他闷闷地往嘴里塞了块甜饼干,适当的糖分有助于镇定情绪。

「但那个杀害了桐桐的人——无论他是否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我不想知道,也并不好奇——他的生命真的也与May,与里奥或者艾萨克同样珍贵吗,请原谅,我不愿将他与您、“夜莺”小姐或者与桐桐相比。他可以夺走May的参战资格,可以将伊丽莎白小姐送回英灵座,这是战争赋予他的权利,但他不可以夺走桐桐的未来。她还那么小,即使她真的怀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愿望也是理所当然,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孩子在她的年纪都还相信圣诞老人存在,或者对着星星祈求奇迹。」

说真的,艾迪亚斯实在想不出武桐为何被那该死的圣杯选中,她的愿望说不定是“希望世界和平”或者“遏制全球变暖的趋势”这个级别的。

「即使他们同样也拯救了更多的人?」

「即使他们同样也拯救了更多的人。科菲先生,人类生命之于他人的意义并非在于单纯的数量叠加,这是您曾对我说过的。」

青眼睛在笼入窗子的月光中灼灼发烫,艾迪亚斯抬起头,凝视着那位温柔的智者,唯有在此时此刻他并不想退让,「如果我提前获知恐山阎摩和“红莲”造成了桐桐的死亡,我依然会在Rider的结界里与他暂时结盟,这是当时情况下效应最大化的正确判断,就像May所做的那样。」

武钺是个真正的、值得被月亮记住的善良守护者。艾迪亚斯想着,他那时候脑袋不太清醒——或者说清醒的过了头,不过给那蓝眼睛的东方魔术师起的代号可没有半点儿错误。

「但我不会原谅他,正如May也不会,里奥也不会。」

「……我要向你道歉,Master。」

在漫长的沉默后,英灵开口说出的话却令艾迪亚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设想过科菲先生种种可能的反应,却惟独漏掉了这一种。

「在不擅长、或并未涉及的领域擅自作出评判是每一位科学工作者都该避免的。在并不漫长的生命中,我未曾身处于真正直面鲜血的战场,也未曾在真正的战争中失去过亲人和朋友。与我永远告别的那些人,他们有些曾遭受病痛折磨,也并非毫无遗憾与世长辞,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位的生命终结于花朵尚未绽放的时刻。我不敢断言我懂得这种悲哀。

「你是对的,没有人可以替你、替武钺先生或里奥先生轻言原谅,如果你们不想。」

艾迪亚斯开始意识到自己对Caster所有可能回应的猜测都过于肤浅——这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如果一个人真正地尊重生命,他也一定尊重由此产生的所有个人意识。 

「但你也要知道,Master,当你真的做出那个选择,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就再也不是在旧金山的夏日放飞第一架无人机的孩子,不再是“Factory”工作室的技术工程师和Leader,不再是在TED论坛上向人类发出警告的和平爱好者。

你向着恐山阎摩和埃德温·克莱因·卡文迪许所在的那个方向迈出了巨大的一步。当你仰望星空,除了会看到所有猎猎燃烧的光明,还会看到它们背后湮灭的影子。

「而你仍然要这么做吗?」

金发的魔术师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是风暴前的青色大海,起伏不定的暗流被掩藏在平静的光亮之下。

「是的。科菲先生,我想是的。」

「那么,我将为你的选择全力以赴。」

英灵举起手中的杯子——里面盛的是鲜榨果汁的这个事实没有把他致意的优雅仪态削减半分,「You have gone so far,My Friend,YOU HAVE GONE SO FAR.」

我为此感到骄傲。

并为此深深遗憾。

 

接下来的这个夜晚,艾迪亚斯没有再梦到任何笛声和起航的黄金宝船。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经摆脱了潜意识里的那些困扰,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他已经不想再去思考这件事了。

 

※              ※             ※

 

恐山阎摩躲在一间便利店门口伸出的遮雨棚下,以空荡荡的沉默眼神盯着噼啪打在地面上的雨滴。

突如其来的暴烈雨水再次袭击了达弗蒂尔港。这是个不算常见的冬天。达弗蒂尔的冬季总是阴冷、潮湿而连绵不绝,夹杂着细小冰粒的雨伸出蛛丝样的指爪,带着粘腻灰尘攀附在绅士淑女们的羊毛翻领大衣和皮靴上。然而今年到来的每一场雨都携带着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它们敲打大地的声音如同黑嗓乐队的鼓手磕了过多的大麻烟叶。

可对于这一个冬天降临在金色港湾的所有事情来说,天气的陡然变化已经是其中最稀松平常的一种。好在人类的记忆非常容易模糊——时间就是因此得以成为治愈一切的万能良药,也非常容易从脱离常态的事件中回到三点一线的轨迹。几天之前也许人们还在街头巷尾谈论着分外寒冷的冬天(「噢,等到了夏季,我们可要遭殃了。那一定是个热的该死的天气」)或是防疫部门应对流行疫病的新进展,但突然之间这些消息就都再不会引起兴趣了似的,行色匆匆的人们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加班、税收、罢工、球赛和周末大采购,以及即将到来的感恩节——虽然数着日历来看还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但对于卖场打折促销活动来说可真不算远,就连现在阎摩避雨的这间街角便利店都在巧克力蛋和装饰彩带的架子前挂出了ON SALE的招牌。

穿着黑色便服的英灵站在阎摩身侧,一颗一颗将他方才买到的巧克力豆放进嘴里,他舔舐手指的样子非常认真专注,搭配上那张像是从东方主题的时尚杂志中走出的模特似的脸,甚至可称得上妖艳。

也许阎摩便是因此赠他“红莲”之名。

「……吃完了。」

他将最后一张包装纸折好,整齐地放进口袋。阎摩回过头注视着他,曾经的山川河流之神在这种小事上出乎意料地认真,也许他不想让人类的工业制品再多地污染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

「是你引来的雨?」

「不是,别的英灵。」

黑西装打扮的英灵歪着脑袋,几个撑着伞的女孩子奔跑而过,还没忘了抽空回身多瞟两眼他的脸。

「大灾难要来了。」

「……」

红发魔术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座城市不知造了什么孽。他想起一句谚语“白玉无罪,怀璧其罪”。因处于汇聚的丰厚灵脉之上,就要遭受这种毫无来由的灾祸。偶然、巧合、命运、宿命这些词汇又一次在他的脑子里探出了头,像追逐血肉的食腐鸟般令他作呕。

指尖忽然有些麻,他抬起头,发现英灵的眼睛正直视着他。

「你不必太过在意。」

阎摩愣了一秒才意识到英灵在对他说话,「你指什么?」

「人类的想法。人类就像虫子,灾难不会摧毁他们,总会剩下一两只。然后他们卷土重来,而且不带任何怜悯。」

很显然。魔术师移开了视线,红莲说的不仅仅是这场雨。

暴雨只是自然的一部分,顺应天时的河川之神便毁灭于人类的“清算”,甚至在口耳相传中烙上“妖孽”“鬼怪”的枷锁从神明的位置上堕落。阎摩研读过有关圣杯的各国典籍,所有他能找到的部分。如果红莲仍然身为象征自然的神灵,那便与世界的意志平起平坐,圣杯压根无权召唤他,哪怕只是一个幻影。

而不久之前他还曾对红莲大吼,斥责委身于英灵座的神明“究竟是什么东西”。

「所以。」

他搜刮着合适的词汇,「你想说人类活该。」

「不,我想说,你不需要太在意这些小事。就像你不需要太在意你杀死的人。」

一只骨爪猛地攫住阎摩的心脏,红发魔术师将近乎愤怒的眼神投向他的从者,试图从那张俊美轻佻的脸上看出些嘲讽的神色。

我们是一样的人,嗯?你为此感到快乐,是吗。

「因为在意这个是无用之功。」

红莲眨了眨眼睛,那里蕴着爬行动物捕食般的金红冷光,「那个小女孩子死了,你杀了她。她的家人只需要知道这个。你是不是故意想杀她并不重要。」

风雨并非故意倾覆良田,河川并非故意取人性命,但那又如何,「而且,你想过死吗?如果你不想死,你就没在真正后悔。但那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死,从不。」

他露出了蟒蛇吐信似的微妙神情,从口袋里变戏法般又掏出了一袋彩虹棉花糖开心而神色专注地吃了起来,并且不再和阎摩说话了。任由他的御主沉默地倚靠在身后冰冷的玻璃落地窗上死死地盯着他。

是的,恐山阎摩第一万次确认,他和红莲真的完全不对盘。也许他们是一幅银镜的两面,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阎摩看到的无疑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种。

鞋子踩踏雨水的声音适时地让他转移了注意力,魔术师将金色的视线挪回正确位置——他听到那个脚步声在自己面前停下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径直擦过他们身边走进便利店——

他看到了一支伞柄。

没错,一支伞柄,光滑,白皙,闪着金属光泽并且握在正站在他面前、并向他露出微笑的金发年轻人手里,阎摩木然地抬了抬眼睫,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支白色的金属管最上方似乎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在呼呼旋转,那片空气就像是一面结界,将所有的雨滴都尽数阻挡在外。

作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来说那金发年轻人站的太近了(阎摩很怀疑那片旋转的空气把所有靠近的水珠都甩到了红莲身上,他没发火真是个奇迹),魔术师已经下意识地笼了一张符咒在袖口。但他不擅长主动对话,也许这个拿着把奇特雨伞的小子只是要问路,可在他开口说出任何话之前,笑容古怪的年轻人已经快速地凑近了他的耳朵——红发的魔术师耳朵尖儿上平白无故冒出一股凉气,只差一秒就险些要拔刀了。

然后他听到年轻人轻捷愉快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秘密特工接头般的气氛。

「Hey,Hail Hydra.」

 

 

「啊……所以,你没看过那个漫画。」

金发青年眼睛里流出些遗憾的光,「抱歉,但你是那种被家里人从小关在山里,需要跟怪兽打架通关才能活下来的那种魔术师吗?」

「……」

恐山阎摩又想叹气,他真的不太适应这种对话,这个金发小子的思考模式八成不和自己承载在同一个回路上。

他们坐在一间咖啡厅室外露台的遮雨花棚下,雨水顺着导水凹槽哗啦啦地撒成一片透明的微型瀑布,隔着这片水幕看去,零零落落几个行人的影子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高斯模糊的滤镜。

这是艾迪亚斯的提议——他说出自己名字的第一秒恐山阎摩就恍然大悟,继而了然地明白了他所有古怪的行动,毕竟无论怎样,总不会比向着身处瘟疫结界中的所有人宣称达弗蒂尔遭遇了外星人袭击更古怪了——作为共同迎战死亡的同盟,理所应当喝上一杯。

顺带一提,最初的建议是一家酒吧,但悄然现身于金发魔术师身旁的年轻绅士和红莲同时行使了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一票否决权。凡人魔术师们的那点儿尊严在英灵面前丢盔卸甲,艾迪亚斯还要更惨些,所有有关咖啡因的提议都被完全无视了,这就是他愁苦地盯着面前那杯泛着泡沫的热巧克力的原因。

「哎呀,总之就是……Hydra呗,九个脑袋的那种。」

金发年轻人把手放在肩膀边上,活动着手指摆出了个有些可笑的姿势。

恐山阎摩确定他认错了红莲的真身,这几乎是必然的,他显然是个在快餐食品和工业文明拥护下成长的典型美国现代男孩,古日本的神明对他来说怕是比复变函数还要更难以理解的多。阎摩有八分以上的肯定,他现在直接说出红莲的真名,也只会得到一个充满了疑惑的眼神。

黑西装的英灵叼着奶油饼干发出轻微的嗤笑,阎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他注意礼貌。不过看起来那个年轻人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很快地将注意力转向了其他方向。

「那么你遇到过谁?虽然战斗我不太喜欢,但能看到那些历史上盛名卓著的人物可棒极啦……说到这个,你知道“夜莺”小姐真正的名字吗,还有伊丽莎白小姐,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要来她们的签名,就签在我的T恤上!」

「啊……这个,我想我不太清楚。」

远东魔术师端起了咖啡杯,掩饰似的喝了一大口。这真讽刺,“夜莺”这个代号意味着那个曾与他狭路相逢的希腊女孩儿,想起“伊丽莎白”的那位小小御主更是让他的大脑和心脏同时隐隐作痛。

而他们竟然还曾经为了同一个目标协同作战。

「那太可惜啦。」

艾迪亚斯耸了耸肩,「我都没来得及见到她们最后一面。」

「……这毕竟是战争。」

「唉,我想你是对的,战争永远伴随着危险,可我都还没想好一个愿望——虽然,我觉得我是没什么希望啦,要不是稍微运气好点,我恐怕已经死了好几次了。可我总是能活下来,这一定是因为我特别帅。」

「……」

阎摩张了张嘴,他努力过了,真的,他真的尝试接下这句话。

他失败了。

金发魔术师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因为阎摩那一脸无奈的表情,「别在意,只是个玩笑。我遇到过不少好心的同伴,有一次我遭遇了某个神话传说中的巨蛇,差点儿就完蛋……要是我死在那条蛇的嘴里,可就没机会跟你们一起揍那个恶心的怪物啦。」

年轻人提到的“其他神话中的蛇怪”让阎摩不易察觉地吊起眼睛瞟向红莲,对方舔着手指上奶油碎屑,似乎对这个话题完全没半点兴趣。恐山阎摩猜想古老传说中的神明或妖兽大抵都是骄傲的,尤其他们还属于同一类。

大概就像自己也不会太过在意奈落的事情一样。

「那么,当时你被你的朋友救了?」

在圣杯战争里,也能放心将后背交付的同伴吗?红头发的魔术师绝不会承认他多少有些那么一点儿羡慕,他们曾经共同对战那象征死亡的可怖存在,他们现在算是同伴吗?

「是呀。」

谈到这个似乎让艾迪亚斯很开心,连那双闪着古怪神色的橄榄色眼睛里都泛起了明亮的青翠色,「她是真正善良纯粹的人,像是融化的蜂蜜糖果在冰川中凝结成的钻石花。我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进入这场战争,她对所有美好的事物展示善意和笑容。达弗蒂尔这地方的阴郁氛围一点儿都不适合她,她应该在阳光灿烂的林谷中奔跑,如果她觉得风筝太过无趣,我会送她一架涂装着蓝紫色星星或者装饰着凤凰尾羽的无人机。」

金发年轻人描述那些闪闪发亮的词汇时,语气中透出的光芒竟然让阎摩有些不可迫视的错觉。他当然从未遇见过艾迪亚斯描述的这种人,就如同生活在地下暗河中的透明盲鱼,或是已经潜藏于地层中千百年的卓尔精灵,似乎仅仅是直面光明便会让他的双眼流出鲜血。

「我想那一定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女性。」

「噢,是的,当然。抱歉,我竟然忘记向你介绍她的名字——」

艾迪亚斯露出恍然般神色,他向着阎摩露出奇妙的微笑,不知为何那笑容突然让阎摩有些莫名地不适,仿佛是红莲的蛇瞳在看着自己……不,还要更恶意。

像是头戴长梳的素戋鸣尊捧出香甜烈酒——

危机预警在红发魔术师背后刹那间一窜老高。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背在身后的礼装,手指碰到造型精美的铁艺高背椅,却忽地像是被巨大电流闪击般触到一阵痛彻骨髓的酥麻。

「——她叫武桐,是伊丽莎白小姐的御主,我亲爱的妹妹。」

 

※              ※             ※

 

堕落的神明立于狂岚之中。

红莲原本便可以操纵风雷,因此得以在破空的雷电落下之前携恐山阎摩挣脱那将他整个人困囿其中的闪电牢笼。他已经放弃了普通人的伪装,恢复到了更加适合战斗、近乎远古神灵的形态,翻卷的银色长发是疾风骤雨中奔腾泛滥的河川,缀于其上的赤色珠玉璎珞铮铮作响。

「我早就说过,你不必太过在意。」

他用鲜红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阎摩,似乎在确认御主是否毫发无损。魔术师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在那双属于冷血动物的眼睛里看到多少愤怒,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为着这种欺瞒释放出了足够多的怒火——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向着竟然被这种拙劣把戏欺骗的自己。那些感受到了强大负面情绪而欣喜若狂的式神们簇拥着阎摩,毛茸茸的阴影们张开尖利的喙,发出威慑似的嘶叫,干枯血液般的眼睛间或一轮。

艾迪亚斯设下的圈套令他愤怒,还有些没来得及绽放便死去的光明悄然湮灭在魔术师金色的眼睛里。那张似乎比阎摩更加年轻的脸笼罩在光耀的蓝白色闪电帷幕之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凝聚着电光的透明墙壁,愈发变大的暴雨在地面上冲刷出闪着蓝紫色光辉的河流,仿佛一直流淌向冥府的三途之川。

可是。

好像有些许微弱而空洞的声音在阎摩心中呐喊,事情不该再这样发展下去了。

「……我可以解释。」

他干巴巴地开口,「艾迪亚斯,我很遗憾,但如果你愿意听,我会原谅你的欺骗。」

 

「噢太感谢了,宝贝儿你可真贴心,拜托千万不要原谅我,自然会有我认同的人审判我,但肯定不是你。」

艾迪亚斯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脱口秀节目一样咧开嘴笑了起来。真遗憾,没有能一击突袭成功,他和Caster计算过这间咖啡馆露台外沿的金属防护栏能承载多大的电流,甚至特意等到暴雨将大多数行人都赶回了自己的家。

只差那么一小点儿,如果红莲没有展现他惊人的雷电防御能力,艾迪亚斯可从未在任何一个版本的希腊神话(也许是,呃,克苏鲁神话)中读到那吞吐着毒液的九头海兽拥有这样的能力。所以那家伙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金发的美国男孩意识到他大概犯了些想当然的错误:如果恐山阎摩是那种“最本格的”参战者,他所召唤的理应是位来自古日本的英灵,这才意味着力量效应最大化。

「再说了,我也不想听你解释,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和把思想装进别人的脑子是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我打赌像你这样的人干不好任何一件。」

他算不上最擅长辨明人心的那一类人(甚至连Caster也不能算,相比揣摩人类的心理他显然更擅长明辨自然的法则),但这个红头发的魔术师似乎透明得如同一块冰,艾迪亚斯早在打招呼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

恐山阎摩为武桐的死感到懊悔,他看得出,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好像多愧疚上十天半个月,善良的小凤凰就会从歌婓木和香料燃烧的灰烬中复活似的。

「不过你还是最好记住一点,我对所有针对你的阴谋诡计表示负责,而科菲先生只是执行我的命令——在此之前他已经劝过我很多次了。如果你知道科菲先生真正的名字,就不会对我的话有任何怀疑。」

年轻的魔术师举起握在手中的黑灰色微型手枪,他的手指稳稳地扣在扳机上,青色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我希望,你知道你该把仇恨目标对准正确的人。」

最后一个字符消散在空气中的时间里,红发阴阳师抛出捏在掌心的咒文,古怪枪械中高度压缩的魔力流喷射而出,将密密匝匝逼近他的一群黑灰色式神熔成凄厉嘶叫的火焰。

 

※              ※             ※

 

「你很弱小,Caster。」

红莲歪着头,鲜红乌黑的眼瞳中映着年轻绅士的身影。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百米,但红莲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魔力流动。古老的时光会赋予与传说相称的庞大“神秘”,无论是被崇敬的神灵还是被惧怕的魔物,红莲的真正名字都在千百年的口耳相传中一次次地被叠加上更深重的意义。他短暂地打个哈欠的时间足够沧海化作桑田,又再次变回平静无波的大海,以至于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漫长的时光已飞速流逝而过。

与来自远古的威严神明相比,深褐色长发的英灵可算得上稚弱婴儿,即使一株曾在红莲沉睡的庞大身躯上生长的树木所能诞生的传说都比他古老千百倍。

红莲竟然觉得有些趣味。

没错,那名孱弱的人类(是的,对于红莲来说,Caster和普通人类魔术师之间的区别似乎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属于渴望堂堂正正战斗的红莲最厌恶的职阶,就在几分钟前那金发的小子还试图设下圈套杀害他的御主。可是当那双浅胡桃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红莲意识到那不属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的眼神。

曾经有些甜美的、鲜嫩的、却会发出令人烦闷哭泣声的女孩子对他露出过混合着恐惧与敬畏的眼神;也曾有不少武士和阴阳师手执涂抹朱砂的长剑对他展示着高傲和不屑,仿佛人类这个词天生就比“自然”或“妖魔”要高贵的多似的;还有在战争中所遇到的那些敌人和那些躲藏于阴影中的老鼠;哦,说到战争,他也不太喜欢恐山阎摩的眼神……当然,谈不上讨厌,只是那双眼睛里混杂的情感太过与自己相似,红莲大概有那么点儿感觉,阎摩就像一面镜子,他们双方都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心情颇为微妙。但这个人不同,红莲在Caster的眼睛中看不到惧怕、厌恶、贪婪、愤怒、高傲、惊异,也同样看不到敬畏、狂热、怜悯——当山川河流之神的可怖蛇瞳凝视他人的时候,几乎任何人都会在威压之下瑟瑟发抖,但Caster不会。

「你很弱小。」

红莲再次复述着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出乎意料的冷静。那金发小子和阎摩交战的身影已经在雨幕中缩成模糊黑点,他原本打算去援护阎摩而Caster正站在他面前阻挡他的去路,但他出乎意料地非常冷静。

「或许如此。我和很多人说过,我不擅长战斗,我生前只在做些研究工作这方面稍微还像那么回事。」

年轻的英灵赞同地点点头,「但是我必须拦住你。我们的Master之间有些颇为复杂的恩怨,无论最终会以什么方法解开,都要靠他们自己,身为英灵的荣耀不该允许你干涉人类之间的战斗。如果你愿意,你的对手是我。」

「你的魔术不会对我起半点作用。」

红莲忽然有些想笑,「我渴望一场堂堂正正的盛大战斗,偷袭和欺骗,人类才会做。可你能给我什么呢?Caster,我感觉不到你的力量,」

他咧开嘴,浮现在那张妖艳如魔物的面容上的是纯粹的、野性的、属于古老山林的真正危险,居高临下,「你知道吧。我杀死你,就像杀死虫子那样简单。」

「我知道。你能控制暴雨和狂风,你不惧怕闪电,而且我有幸看到过你真正毫无保留的形态,我有理由猜测你来自某个古老的神话传说,请原谅那可能是我并不熟悉的部分。毕竟人类能掌握的知识在广博的世界面前还非常渺小。」

学者样貌的英灵将手杖尖端抵在地面上,他平视着那双鲜红如滴血、漆黑如极夜的蛇瞳,愈发变大的暴雨彻底冲刷着这片渗透着战争鲜血的土地,却恭敬地在红莲身侧如摩西分海自动退避。在最最古老的蒙昧时代,人类因无法理解自然而感到恐惧,由此便诞生出些操纵山川星云的神话。如果红莲真的来自那样遥远的时代,他的一切高傲便显得理所应当。

「但是,无论你因何而诞生,又因何而被冠以英灵之名。」

英灵扬起手杖——闪烁在镶嵌其上的蓝宝石中的那片堆雪般幽光,仿佛也曾在第一只捡起燃着火焰余烬树枝的猿猴、第一个抬起头仰望星空的直立人眼睛中闪烁。

「如果你象征着某种“自然”,那么我会尽我所能,付出相应的敬意。」

 

环绕在胡桃木手杖顶端的金属悬浮碎片在英灵无声翕动嘴唇吐出的咒文中弥散成一泓蓝白色的光,它们携带着凄厉呼啸、前仆后继地挣脱束缚冲向天空,击穿雨幕和厚重云层,向天空之外的遥远天空发出呼唤——

然后。

第一颗拖拽着银白与金蓝交错尾迹的流星从天而降,突破音障烧灼空气产生的爆鸣声像是被生生撕成两半的暴风雨发出的悲泣。似乎有更多的陨星听从了他的呼告,重力加速度无比公平地赐福世界每一个角落,一场被所有天文学家遗忘了的流星雨乘着燃烧的金红不远万里奔袭而来,将压着厚重阴鹜的天空映成许久未在这座黄金港口出现的夕阳颜色。

 

「噢,你令我惊讶。」

银发如山川的远古神明仰起头,直视着正高速扑向他的火流星。

他开始大笑,似乎有鲜血从他的指尖流下,漂浮在空气中化作沉郁如夜的黑色火焰,一把菖蒲叶似的长剑自灼烫焰心中凝练而出,耀眼夺目的光芒闪烁其上,又似乎那把利剑便是光芒本身——如同八百万诸神于高天原起舞,为着再次迎来天照女神的第一缕笑容。

夺其骨髓,靳其血肉,以自身之灵魂铸造成的银白利刃撞击天空中倾泻而下的星辰,所爆发出的灼热闪光是千百万颗死去的星星同时放声高歌。

 

※              ※             ※

 

——那是什么!?

流星吗?还是陨石?谁做的?是红莲?还是那个……那个像大学教授似的Caster,科菲先生召唤来的?!

恐山阎摩因天空和大地同时传来的震颤而出现了零点几秒的分神,危机第六感和式神同时发出被扼住喉咙的乌鸦般濒死尖叫的时候,他凭借着条件反射般的战斗本能,险险避开死亡试图切割他心脏的蓝白色利爪。飘入他大脑的那些纷乱思绪就在一瞬间被顺着远端神经和魔术回路尽数涌上的双重剧痛淹没,一道高度压缩以至于有如获得实质的魔力流遗憾地与脖颈失之交臂,击穿他左侧肩胛骨所带出喷溅的惨白骨渣在落到地面之前便被蒸发成一团灰烬,只留下姗姗来迟的鲜血从创口中喷出,与暴雨混合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桃红色水洼。

「那是稳定平衡被打破的土星环。」

金发的魔术师眼睛里闪着些烫人的光,划破天际的火流星倒映在青翠的橄榄枝上,那里便燃烧起黄金与蜂蜜色的火焰。

「当然,并不是真正的、12亿公里之外的那些,你可以将它当成某种利用魔力架构的计算模拟程序。看在随便什么的份上,我假设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他眯起眼睛,在阎摩控制的那些令人不快的乌黑小怪物一股脑冲向他之前快速闪身,躲到了电话亭后面。

论及贴身搏斗,艾迪亚斯很清楚,除非他在这几天里忽然福至心灵突破了什么基因限制进化出些无法用“魔术”描述的超能力(就像,你知道的,X教授或者暴风女那种超能力),或者研发出MK-7人形钢铁盔甲什么的,否则再贴上七八个自己,估摸着也不够恐山阎摩两刀砍的。所以他谨慎地保持着礼装射程的最远距离,打定主意绝不靠近阎摩——这一次远距离狙击稍有成效,连带着艾迪亚斯的大脑都似乎分泌了些过多的多巴胺,即使他周身的回路都因Caster消耗的大量魔力而释放出千万根钢针刺入骨髓的疼痛,也没有让那种奇妙的、像是充满了强辐射的死寂真空一样的笑容从他嘴角消失。

 

「我不知道。」

东方魔术师诚实地摇了头,雨水把如同燃烧烈焰的红发打湿,融化的火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

他的面色苍白,抿起的嘴唇让这张原本看起来就缺乏表情的脸更加严肃慑人。左肩被洞穿所带来的疼痛和肌体缺乏控制险些让他握不住手中的短刀(说是短刀也太勉强了?艾迪亚斯耸耸肩,在他的词库里那应该被称为“一把断成两节的长刀的其中一部分”),他不得不催动了一张刻着火焰的咒文,烧灼伤口止住不断流淌的血液。

可事情 并没有脱离他的控制。

艾迪亚斯的战斗方式太过花哨,阎摩大概能猜想得到,历史书或者美国爆米花电影多半就是那家伙对“战争”与“杀戮”的全部认识,靠着那些跟书本和漫画学到的小把戏也许可以从之前他遇到的所有敌人手中脱身,但这一次,幸运恐怕要到此为止。

恐山阎摩曾经是灾厄的象征,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能妄称自己懂得那是什么意思。他同时也是个天才,他知道艾迪亚斯显然也曾在成长至今的经历中一次次将这个称谓收入囊中,但其中的含义一定不曾包含过直面真正的战斗。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的式神们潜伏在这条被暴雨覆盖的寂静街道,金头发对手的眼睛是遍布街角的所有监控摄像头,他会知道这个还要多谢那次在瘟疫肆虐之地的合作——这实在有些讽刺,恐山阎摩意识到这点之后竟然莫名地有些想笑,又不知从哪里泛出些混杂着愤怒的遗憾。它们没有生命,无法躲藏,在阎摩操纵的那些亡魂怨念的集合体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块浸透了水的古旧织物,最轻柔的触碰也能让它们顷刻间碎裂成一蓬烟尘。

「你被自身以外的“知识”武装太久了,你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在你计算之中,而你根本不了解自己。」

断裂的“孤星”划开雨幕发出清越吟唱,所有潜伏在阴影中的式神同时张开生着密密麻麻尖利牙齿的巨口,电缆与金属被利齿切割产生的尖锐噪音顺着耳机针入金发年轻人的鼓膜,捣碎半规管所掌控的一切平衡后一路盘旋而上,楔进艾迪亚斯的大脑。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有人用细钢锯切开了他的脑子,将神经扯出来涂抹滞涩的松香,勾在滚烫铁板上制成一把嘶哑尖叫的小提琴。沉闷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伴随着眼睛似乎要淌出岩浆的疼痛,艾迪亚斯一把扯掉挂在耳朵上的无线耳机,狠狠地将那团细小金属碾碎在鞋底——

就是现在。

阎摩蹬踏地面,水花在阴阳师的脚下绽放如同透明焰火,他的速度比离弦羽箭更快,仿佛令整个左半边身子近乎麻木的疼痛此刻反而成了祝福的信念。光滑凉薄的金属兵刃泛起熔刻其上的赤红咒文,雨滴在接触刀刃之前被蒸腾成淡白色云雾,像沉醉的奢香舒展披着薄纱的手臂,蒙住金发年轻人的眼睛和耳朵,他试图后退,脊背却堪堪抵在了冰冷潮湿的墙壁上,一股冰寒凉意自脊椎攀爬而上,断裂的刀尖穿透血肉撞击墙壁,在艾迪亚斯的胸口盛开出大片粉碎的晶莹红宝石。

噢,又一次。

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找同一个地方下刀,他们商量好的吗?

疼痛伴随着剧烈的呛咳无穷无尽地从金发魔术师的嘴角涌了出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阎摩收刀的一瞬间伸手死死攥住了那片穿透身体的金属,即使鲜血从缺乏阻碍的破损创口中流出也无所谓。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似乎在瞬间启动了,艾迪亚斯觉得自己似乎正站在遥远的黑巷子另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没有颜色的黑白默片,唯一的颜色是鲜血样的红和阎摩的金色眼睛。他经常有这种疏离感,比如在完成个超难的CASE时会产生「Fuck这太赞了我要跟我的大脑结婚」之类的想法,而这一次尤甚。

抓住恐山阎摩的手腕。

他对那个眼神有些恍惚的自己平静下令并看到那个自己照做了,工程师骨节分明而修长苍白的手指并没有多少力气,却像是超强力磁铁制造的爪勾般死死地扣住红发魔术师的手臂,在他的皮肤上留下近乎黑色的淤青和电击产生的紫绀。这并不难,全世界受过教育的人都该知道电流会产生磁场,这可是他为数不多擅长的那部分。

他看到冰冷的青眼睛中闪过些数据,漂亮简洁而冷若冰霜,属于那种他最不信任的人工智能所该拥有的声音,分析结果如影随形又是如此显而易见:艾迪亚斯·莫比斯·卡文迪许逃离此地后的存活率,67.5%,恐山阎摩的存活率,100%;艾迪亚斯·莫比斯·卡文迪许引爆仅剩所有魔力的存活率,0%,恐山阎摩的存活率,0%。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引爆他。

金发魔术师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睑上拉扯着沉重铅块,淌过他眼角的雨水是滚珠一样的水银。浮现在恐山阎摩脸上的神色有些莫名,他在那双金眼睛里看到些许他不太明白的情绪,那是惊讶吗?还是困惑?懊悔?噢不管怎么说,你是该惊讶,因为你也没剩下多少惊讶的时间了。

他的指尖爆开细小的蓝色电火花,像属于1887年德国的那个夏天、卡尔斯鲁厄大学的实验室中第一次闪烁的那朵一样明亮——艾迪亚斯忽然想到了这个有些不合时宜的比喻。

彼时那朵电火花带来了风暴之后的所有光明未来,而艾迪亚斯·莫比斯·卡文迪许和恐山阎摩的未来,即将在这朵光之花彻底绽放的一瞬间完全熄灭——

就在那三十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

灼热星辰与蕴藏着风暴的海洋自倒悬的天空倾泻而下。

 

银白的光耀之剑指向金发魔术师的眉心,而融着虹光的水晶石子弹撕开雨幕,擦过恐山阎摩的额角在那儿留下一道血痕。高傲的神明与谦逊的学者之间的距离仅比一把剑或是一支火枪略多些许,在这个距离任何足以摧毁山川城镇的力量都像是用核弹消灭蚂蚁一样毫无意义。

「我想,一场恰到好处的决斗应该避免出现永久的长眠。」

胡桃色眼睛的英灵扶住了御主摇摇欲坠的身体,鲜血将按住创口的柔软鹿皮手套上洇出酱色暗红。他注视着被传说奉为妖魔的古老神灵将阴阳师拦在身后,他们互相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色彩。

「只有在这一刻我同意你的看法,因为你得到我的敬意,人类。我同意暂时中止这场战斗,但他仍然会死,他看起来就快死了。」

「他不会。」

艾迪亚斯模模糊糊听到些零散的对话,像是隔了二百亿光年衰减成近乎白噪声的宇宙背景辐射,「他不会死在这里,正如同恐山阎摩先生不会死在他的手里。他们都不该再承担更多他人的死亡。」

似乎是突然地。

他意识到一个最重要的错误——他险些就犯了,而那显然是不可挽回的。

他可以不在意输掉这场战争,输掉自己的生命,输掉血液和大脑里象征善良的那部分——艰难地从不断下沉的深海中尽力探出头大口喘息、不让他的血彻底变冷的那部分。

但是,他不能输掉科菲先生。

在彻底陷入无梦的黑暗之前,他似乎听到英灵的声音在灼烫的魔术通路连接中响起。

「你不该担负自己尚未准备好担负的东西,Master,做个好梦。」

 

※              ※             ※

 

武钺接到了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讯。

当然啦,未知号码,意思是,艾迪亚斯的某一个号码。原路追踪回去多半会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某个农场主家进行第一个跳转,追溯三五台被劫持的“肉鸡”之后最终被证明讯号位置来自肯尼亚某个原始丛林,那儿如果仍有人类居住,这辈子与现代文明最近距离的接触也许是天空中飞过的国际航班。

短讯内容非常简单而令人不安:一个名字,恐山阎摩;一个地址,详细到街区号码和旅店门牌;一些陈述,有关红莲的能力和对他真名的揣测;一句话,Sorry。

「看在随便什么神,比如,托尔或者洛基之类的份上,艾迪亚斯,你做了什么?拜托告诉我你还安全。」

他几乎没多想便回了信,管它会不会真的回到某个酋长的号码那去,反正那家伙肯定有办法收到。只要他还活着。

拜托他可千万得活着,武钺用脚趾头大概都能想到,艾迪亚斯必定去找了恐山阎摩的麻烦,他要是真自大到以为自己能对付红莲那个级别的神秘可就糟了,希望科菲先生能拉住他。

「Sorry,我的朋友。」

他很快收到了回应,整齐的Arial字符看不出情绪,可武钺从那短短的几个词中似乎感觉到了深切的悲哀与无奈。

「我什么都没做,这就是我为此感到抱歉的原因。」

「不,我可正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

武钺摇着头,在手机上重重地按下字符,黄桃与玄凤鹦鹉一左一右地趴在他的肩上,伏尔泰有些没精神,尤其他再也不能趴在小女孩儿柔软如棉花糖的发间。

「你得活着,艾迪亚斯,那时桐桐亲口发了话,任何人都不该拒绝她的请求。所以你得好好活着,等这场战争结束,等我和里奥去处理一些事情,等我们把桐桐带回来。然后我们还剩下一份工要打,La Hoja的住宿费可是很贵的,恐怕我们余生都免不了要替他看房子和卖炸鸡。」

他等待着,然后,一条新的短信跳了出来。

 

「噢,我喜欢这个提议。等着,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签一个澳洲野生动物保护基金给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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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1.我们与39组/22组共享了世界环境,达弗蒂尔的暴风雨并非红莲所致,而是……夭寿啦,22S伊丽莎白小姐又要发飙啦……

2.阎摩、红莲、艾迪亚斯和科菲先生对待人类、生命、死亡的所有态度和意见均只代表他们自己,不能代表我的意见。

3.我不拥有5组主从阎摩与红莲能力的任何解释权,一切最终解释权归5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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