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松鼠到来了。

#FWIV-终章(最终战) Bon voyage 一路顺风

“I'm giving you thesun, the moon, and the sky”

 

 

 

她的心情糟透了。

这座该死的城市简直就是“麻烦”本身的具象化。要知道,她对麻烦事的容忍度一向极低,要不是监督战争的职责将她束缚在这里,和这身厚重、古板的神职人员黑袍下面,她早就按捺不住把那群正在她身边聒噪不休的小混蛋们彻底捣碎成一团粉红色草莓慕斯酱的心情了——在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待后,却被告知最后一块鲜奶酪蛋糕刚被买走无疑是压在她吱嘎作响的神经上最后一根稻草。她几乎用尽了仅剩的全部耐心才没有一锤子打烂那位带着完美歉意笑容的甜品店员,这还是看在他的倒三角身材和一双明亮的、像是蜂蜜焦糖似的甜美榛色眼睛的份上。

复活节前夕的热烈气氛弥漫在大街小巷,在那些举着包裹着花花绿绿糖纸的巧克力兔子蛋、蹬着轮滑鞋跑过街角的孩子们眼底,连初春的寒冷都无法阻挡,这令她更加不快了。那些喧闹、平凡而欢快的人群让她作呕,相比之下她更喜欢那个已经逝去的冬天,携带着阴森、恐怖和麻木冷酷的云翳盘桓在这片理应充斥着沉闷、混乱和阴谋的土地,就像她喜欢鲜血和杀戮一样,那才他妈的带劲儿!正经像个魔术使的生活,而不是这么——这么的无聊。

简直没有一件事让她顺心的!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不小心踩了狗屎,成为了圣堂教会那些死老头子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才被派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督战者——监督、秩序、维护一件事情正常运转这些词可从来就没在她的行事历上出现过,不如说她简直是为了破坏这些而生的。但是,在这个烂透了的港口城市,就连“破坏”本身都让她如此的不快。那些烦人的参与者,他们怎么能,怎么敢和有共同争夺目标的人联合?是,没错,把那团恶心巴拉的烂肉和Rider统统丢给不知情的参赛者去解决是免除沾上麻烦的最佳方法,但她期望看到的是更多的混乱、杀戮和趁虚而入的死亡(最好,最好那些家伙顺便也全都死光了才好,这座城市也干脆一并炸了才好,这样她就能从这个没钱拿的任务中脱身了),而不是什么可笑的结盟!

 

那些有着可憎蓝眼睛、笑容甜美发腻的小孩子们自顾自地叽叽喳喳围着她转圈,没有度过变声期的稚嫩声线像腐烂了的奶油芝士。

「一切就快结束了不是吗,你该感到开心嘛。」

「你在别扭什么呀,修女大人,不如我分一半冰淇淋给你吃?」

「不对不对,现在可是白天,应该叫神父才对。」

「真麻烦呀,真麻烦哦,明明就是同一个人,非要伪装成两个人,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你这样的类型不是最讨厌麻烦吗,竟然还做这么麻烦的事情,人类真是太难懂了,太难懂呀。」

「而且那件袍子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啧啧啧,不愧是修女,这种东西连我们都不想碰哎。嘻嘻嘻。」

「喏,现在如你所愿,好多人都死光了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还剩下几组?」

「报数,报数嘛!」

「还有人吗?还有活着的吗?已经没有多少了吧!太棒啦,很快就会全——部结束啦!」

「然后会发生什么呢?真期待呀,被圣杯召唤而来的我们会怎么样呢?修女小姐会把活着的人和我们都杀光吗?」

「这个城市又会怎么样呢?」

「胜利者如果是修女大人那样的类型可就糟了呢,说不定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哟~」

「啊,那可真可怕。」

「嘻嘻嘻嘻说不定那样才有趣——」

 

「烦死了。妈的,给我闭嘴。」

柔顺金发的男孩子正挥舞着一支彗星色的棒棒糖,声音却被督战者宽大黑袍下探出的苍白手指一把捏断在喉咙口,他睁大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睛,细弱脖颈软绵绵地垂下,像彻底失去生机的一滩融化奶油。

可那柔软甜腻的笑声却没有消失,更多的和声在短暂寂静后苏醒,嬉笑沿着彩色雕花玻璃和弧形穹顶的角度相互碰撞折射,逐渐填满了空旷教会的每一寸空间。

「哎呀哎呀,糟糕,修女生气啦嘻嘻嘻嘻。」

「别生气嘛,反正我们都是赝品,赝品和赝品不该站在同一阵线吗?」

「来听听这个,有趣的消息哟!我感觉到了有趣的消息!」

系着水手服领结的小男孩松开紧握的拳头,将手指间捏着的一把跳跳糖撒到地面上,银白色糖粉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蜿蜒成甜美的粉色细线,融化糖霜勾画出的地图上闪烁着明亮光点。

「哇塞,发现英灵!」

「发现英灵,接近中!」

「距离十公里!」

「距离五公里!四公里!他们在接近教会耶,速度极快,魔力波动起伏超大的!」

「说句话嘛修女,你不好奇吗?我好奇极了,事情究竟会怎样发展下去呢?毕竟说到底,是何等污秽的“圣杯”才会召唤出我们,修女你也是不能更清楚的吧。」

站在督战者身旁的金发代行者用覆过手指的宽大毛衣袖子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蓝眼睛眯成一条天鹅绒缎带似的线,「而且,你和所有的那些无知人类一样,被困在这座城市和“圣杯战争”这可笑的计划里,既然摆脱不了这些你最讨厌的麻烦,干嘛不去关注那些更有趣的事呢?即使你是圣堂教会的提线木偶,也是更高级的、拥有一整座马戏团的提线木偶呀——」

一道边缘泛黑的刺目紫色光芒将小男孩儿整齐地拦颈劈开,白瓷玩偶一般的精致头颅在空气里滴溜溜翻滚了好几圈,洒落在地上的黏糊糊红色液体是混合着黑糖和蜂蜜的慕斯酱,污染了大理石地面上那幅闪光的糖霜地图。

 

「说够了没,你们,统统滚远点。」

她面无表情地在黑袍上抹去自己手指尖儿上那点令人不快的粘腻触感。

小男孩们互相指指戳戳地捂上嘴,窸窸窣窣地安静下来(就像她的杀戮威慑还真的奏效了似的),暗淡苍白的光线在教会内部踩着漫反射路线铺开阴沉帷幕,而那些沉默的蓝色光点里依然蕴着甜蜜的笑意,如同沉眠于深海的旧日支配者睁开成千上万只眼睛。

她撇撇嘴,眼角藏着的尽是些高傲不屑,被代行者塞满的大厅令她愈发烦闷压抑,于是她将视线转向窗外,尚未完全消散的清晨海雾笼罩在市郊已经开始泛起浅淡青色的草地上,安静沉默的人类建筑地零星点缀其中——在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刻,她就在教会附近布下了驱逐结界,那些住在达弗蒂尔南部郊区的人们会突然地在某个普普通通的清晨觉得自己获得了神启,立刻需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来净化自己污浊的灵魂。

「英灵接近中!接近中!」

「四十米,三十米——」

小男孩儿突然再次欢快地尖叫起来——那声音险些让督战者的耳朵里流出血来,在她恶狠狠地咬着牙、第无数次打算拍烂这小混蛋的脑袋之前,一道划过雕花玻璃窗前的蓝白色弧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游戏也差不多该到此结束了,May。」

她忽然听到一个明亮而疯狂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些气息紊乱的沙哑,得有个嗑了过多可卡因的咽喉癌病人在酒吧唱一整天的死亡金属,才能把嗓子糟践成这幅样子。

啊哦。

督战者挑起眉,朦胧的迷雾正在被汇集于此的大量魔力流撕扯成透明柳絮,她透过愈发清晰的视线,看到了那个声音的意料之中的主人。扭曲微笑爬上她咧开的嘴角,像一条昂然吐信的黑曼巴毒蛇。

对嘛,这才有点意思。

 

※              ※             ※

 

左侧第三根肋骨上有两条1.3厘米的横向裂缝。

心跳每分钟113次。

血压87/60。

……

艾迪亚斯叹口气,眨眼关闭了不断在他眼前弹出的鲜绿色数字。他现在开始觉得制作一个监控身体各项基本状况的程序并作为悬浮视窗显示在镜片上根本就是个错误——冷酷的客观现实正在阻绝魔术师催眠自己的大脑,否定他说服自己仍然身体健康,随时都能跑个加速八百米的个人现实。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说的太对了,「人类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小岛上,这海洋浩淼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但我们并不应该航行过远,探究太深」,有些事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最好也别去好奇,否则就和喜马拉雅山的粉色大象一样,长进心里就是病。

而眼下的状况可并没慷慨到能给他提供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当然,这都是他自找的,他做了个丧心病狂的决定,现在就是为这个抉择所带来的后果进行清算的时候。

那是个足够差劲的下下策,哪怕他的大脑能再稍微努力点,想出个稍微更靠谱点的计划(哪怕只是靠谱一小点,就一小点儿),提上议程的也绝不会是这一个。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里是圣杯降临之地,是充满了鲜血、杀戮、阴谋和争斗的达弗蒂尔,一切温柔和善意都像是辛德瑞拉的十二重星蓝纱裙和南瓜马车、小女孩儿手中忽明忽灭的烛光和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地下室的神秘石板,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美梦醒来幻影消散,白银马车在火焰熄灭的时刻变回南瓜,威严又和蔼的罗斯福总统将再次凝固成拔出指挥刀的蜡像。

那些所有的,特伦比西亚仙境似的所有梦境,都终将在第一缕阳光从海面升起的时候变成冰冷泡沫,和小美人鱼的灵魂一起沉没到幽暗的海洋深处。

「五点钟方向。」

耳机里响起平静的电子音,金发魔术师条件反射地拖着身上那些吱嘎作响的零件躲到一棵刚刚开始生发嫩叶的樱桃树后,将空气染成墨蓝色冬夜的冰箭穿透清冷雾气,于千分之一秒内狠狠嵌入树干,簌簌的零落白花仿佛是凝成实质的霜雪。

金发魔术师晃晃头,甩掉那些搅在他蓬乱发丝间的花瓣。是啦,他相当熟悉这种优雅、低调而致命的攻击套路:针对点阵之间能联结的最大面积的精密计算、魔力量和热能之间转化率的精准控制,所到之处冰封百里、海晏河清。艾迪亚斯随便就能据此想出百八十个外号来称呼这个难缠的对手,比如冰封王座、阿尔萨斯、木卫二、艾伦戴尔的女王或者——

Jack Frost.

 

「你不该继续下去,May。」

灌进肺叶里的冰冷空气暖和了些,艾迪亚斯离开短暂的藏身之处,平静地直视着站在五米之外的东方魔术师。

他们曾在达弗蒂尔港口建造冰雪堡垒共同迎战远古神明、为从疾病与灾厄的羽翼下拯救无辜平民而献祭希望。那些由鲜血、火焰、黄金琥珀、夜莺的歌声、澳洲夏日的青阳、苹果派、凤凰尾羽和玫瑰色星砂铸造而成,比深埋在地壳下的金属核心更滚烫坚实的记忆,竟在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挑剔而警觉地扫描着对方周身的魔力波动——仿佛在注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敌人,而不是那个曾向伟大的银河群星起誓,永不刀剑相向的朋友。像个高科技玩具般小巧的枪械礼装攀附在金发青年的苍白手指上,黑洞洞的枪口闪烁着幽蓝的不祥电光。

「早在桐桐离开的时候,你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我很遗憾,艾迪亚斯,我很遗憾事情发展成现在这幅样子。」

「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你看,里奥可比你更聪明,更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早早离开,就不用让现在这一刻来拷问他的善良。他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战争,当然,反正从最开始他也没打算向那杯子要求什么,他找到艾柯小姐,于是他离开这片混乱的土地,perfect,正确的选择。」

「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武钺干巴巴地开口,「它有多么重要而难以实现,以至于你我一人的手必将染上另一人的血?」

「是个好问题,我也想问。所以,你愿意将唾手可得的胜利让给我吗?我可没在你的话里听到一丝一毫的退让,这从一开始就不在你的思考回路里。」

金发的魔术师耸耸肩,并且在武钺走向他的同时敏捷后退,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保持在恒定的安全范围内,「没什么好谈判的——一个工程师跟律师谈判能有什么赢面呢?我的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更改这决定。别担心,我当然会下地狱的,我一早就知道。我会去“她”让我去的那地方,或早或晚,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我没可能在那儿见到桐桐,就不用抓着脑袋向她解释我为何要与你战斗。」

「科菲先生会非常伤心。」

「是啊,他会的。」

艾迪亚斯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里还夹杂着他完全不甚在意的嘶哑,千万颗濒死恒星在青橄榄色的目光里同时绽放。那是种理智早已跌破阈值之后的极度冷静,像一杯纯净、透明、不含丝毫杂质的安静过热水,只要最轻微的触碰就能爆燃出几乎可以灼伤灵魂的热量。

「——可那又怎么样呢?」

 

 

「诚实地说,你让我惊讶,这竟是我完全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

蓝眼睛的少年自教堂的哥特式尖顶轻巧跃下,翻飞的衣摆是鲜艳如滴血日珥似的红。缀饰黄金的指挥刀随着他舒展的手臂在空气中划出弯月似的银弧,利刃撞击水晶的声音化作红胸知更鸟婉转清越的鸣唱,被刀刃逼迫偏离轨道的透明子弹坠入尘土,萌发出幼嫩草叶的湿软地面溅起赭石色的血液。

被奇迹所眷顾的星星早在与漆黑噩梦的对峙中,永远地抛弃了盛放的金蓝蔷薇花冠、缀满虹光与玫瑰的华美织锦长裙和优雅甜美如红樱桃的惑人美貌,但这丝毫无损于他的璀璨荣光。他可以被叫做“伊丽莎白”,也可以将“杰克”作为自己的新名字,当记忆女神为奇迹的女儿披上另一幅精致外衣,他便依然肌肤如雪,卷发鎏金,神色高傲威严,湛蓝眼瞳里盛满全世界的海洋与天空。

「让我猜测一下,尊敬的绅士,这绝非你的本意。」

他收回折射着浅青色天光的皇家指挥刀,保持警惕的同时展露出身为君王的无上风度。光亮如蓝色冰川的眼睛里倒映出正高速向他逼近的另一枚锐利水晶石。

「我会为Master的选择全力以赴。」

几乎一同响起的是年轻学者平静到近乎冷漠,几乎不蕴藏着任何感情的声音,仿佛盛装于琉璃瓶中的纯净清泉凝结成冰,「给你和武钺先生带来麻烦,我感到非常抱歉。但在此时此刻,谈论我的个人意志已毫无意义。」

「我必须承认,你是位能创造奇迹的伟大灵魂,若我不曾担负冰雪女王的期盼和凤凰的歌声,我定会逃避到由黄金和宝石打造的奢华宫殿中去,也不愿在一场战争中与你站在对立阵营。」

美貌的少年王者歪了歪头,嘴角滑落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他躲避攻击的姿态灵巧矫健,如一只张开羽翼的金翅太阳鸟,雕刻着玫瑰与荆棘藤蔓的汉诺威猎枪中射出无形无影的子弹,它们卷起弥漫于每个角落的薄雾和凛风,在尖锐的流线型碎片将要刺入少年咽喉之前拖住那枚透明凶器。

堪堪只不过零点几秒的瞬间,水晶子弹击穿空气擦过沉默的细长立柱,深深钉进白垩色的墙壁。红衣王者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而清亮的声线却依然漂浮在这片几乎凝滞成粘稠焦糖酱的空气中。

「当某种“游戏规则”造成你的困扰,那就是它该被修正的时候。」

 

就如同少年预料到的那样。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左边!左,边!」

玄凤鹦鹉摇晃着头冠,拍打翅膀尽力高声鸣叫,脸颊憋得通红,「伏尔泰!你、偏离航向!往左!根、据、计,计划……」

「闭嘴,小结巴,你可别把底牌亮给那些不该听到的人。」

黄桃脸的鸟儿嘴上没停下对口吃同伴的嘲笑,却也从善如流地拐了弯,将爪尖所持的黄铜纽扣丢到更精确的位置。它们同是乘着风飞翔在雅典高原上的斐里庇得斯,是武钺的眼睛、耳朵与手指的延伸,当魔术师被绊住手脚无暇分神,那就是它们该登上舞台的时刻。

第三颗纽扣接触地面,像生出细小根系的沉默种子针入地表。

它们是庞大计划链中的一部分,一切必须精准地符合预期,武桐的悲剧像颗棱角分明的钻石花刻在东方魔术师的大脑深处,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再次发生。如果战争必须继续,如果噩运必将绽放,如果英格兰的料峭春日必将染血,那些必将到来的悲伤与苦难绝不会属于他发誓庇佑的家人。

「你、你……你、才、结!巴!」

大个头的卢梭扯着嗓门儿回头抗议,在空中翻腾成一团扑棱棱的浅黄色毛球。似是过于激烈的突发动作搅乱了它的飞行轨迹,玄凤鹦鹉一头撞在雕着暗纹花饰的教堂窗棂上,一颗呼唤自由的纽扣趁机挣脱鸟儿指爪的束缚,骨碌碌地滚进被撞开的缝隙。自窗口好奇地探出个黄金头发小男孩儿的脑袋,嘴角噙着天真而残忍的笑。他伸出雪白藕节般手指,想要抓住那团慌里慌张的绒球。

「卢梭!你可真是个笨蛋!」

黄桃脸鹦鹉自云端俯冲而下,但一个带着嗡嗡机械转轴声的奇怪小型飞行器比它和小男孩都要更快,那流线型圆盘的中心忽地探出一只金属夹,准确地钳住玄凤鹦鹉的翅膀,在使魔们的厉声尖叫中发出胜利似的电子质感笑声,急坠向并不遥远的地面。

那儿有个每一寸神经上都燃着名为疯狂的火焰的年轻人在微笑着等待它们。

 

「啊哦,看看我的“眼睛”发现了什么?」

艾迪亚斯打了个响指,小飞行器灵巧地减慢速度停驻在他的肩膀,像个真正有智能的生物。他从金属爪中解放羽毛蓬乱的玄凤鹦鹉,那气鼓鼓的鸟儿翻滚着试图挣脱魔术师的细长手指,弹在它前额的一个爆栗让它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May,就在你试图放高姿态,劝我离开这战争的时候,你的小可爱们正在为你进行什么计划?是否假如我失去了警惕,亲爱的杰克先生就会将“好运”送进我的心脏?」

「抱歉,但你当然不该期待我会放弃正当防卫。」

停留在武钺眼角几不可察的笑意显得有些勉强,但那种令人心神安定的笑容就像是东方魔术师得以从容应对一切的魔术礼装,疲惫、阴鹜和伤痛也许可以削减湮没它的存在,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它夺走。

「是啦,瞧瞧看,这才像样,符合我的认知和预期计算。很好嘛,你有你的坚持,而我也有我的。不过我们之间仍然有个最重要的差别,杰克先生受制于凤凰的约定,不能杀害人类。这就像一场世界大战,我握着装载核弹头的洲际导弹发射按钮,而你还没来得及引爆第一颗实验品。May,我最后的那点儿良知告诉我,若你在此刻后退,事情就可以到此为止,画上个还算美好的句号。」

「你想说,科菲先生会试图夺取人类的生命?」

红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现身于东方魔术师面前,他代替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发一言的武钺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带着无机质的冷澈,「我不必提醒你这有多么可笑,你该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不不不,杰克先生,你完全搞错了比喻的中心,」

金发魔术师因着英灵突然降临微微一愣,继而无所谓地挥挥手,「“核弹”可不是你与科菲先生的个人意志,而是这场战争的“入场券”,我知道桐桐最后的令咒让May获得留在战场的资格,但亲爱的,这还远远不够。」

「所以,你将会命令科菲先生攻击武钺?」

「啊,perfect,我惊讶于你竟然才想到这个,而且,更准确地说——」

艾迪亚斯夸张地拍了拍手,眼睛里涌动着近乎狂热的灰绿色闪光,仿佛那儿存在着一座只于繁星正确之时才会上浮海面的扭曲城池。

「我早已这么做了。」

 

一瞬间划破天空的电光将金发年轻人苍白面色映成鬼魅般的青蓝,武钺脚下被晨雾濡湿的土地原本是他最可靠的盟友,却在此时将要变成为闪电与雷鸣叩开门扉的帮凶。手持汉诺威猎枪的红衣少年仿佛比光的速度更快,伸展透明枝条的镶金玫瑰迎上一枚携着电光的水晶子弹,灌注于其中的魔力相互撞击,轰然爆发出几乎将燃烧的青橄榄和沉郁冰海都灼出殷红血泪的慑人光耀。

残留在所有人视网膜上的斑斓消散时,杰克的猎枪准星已经校准在金发魔术师眉心,锋利如钻石切割边缘的蓝眼睛里是属于王者的庄严威仪。而武钺正死死地握住抵在他咽喉的胡桃木手杖尖端——那缠绕着明亮电流的凶器只差几公分就要刺穿他的喉咙,手指似是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绷紧的皮肤上透出青紫血管。

「所以,这就该是一切的结束?」

他凝视着年轻绅士的眼睛,那双融化焦糖般闪着温柔光芒的琥珀已经冻结成冰冷的深褐色寒铁,最后一丝流淌的光被掩埋入海洋最幽寂之处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是啊,」

迎着枪口的艾迪亚斯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头(当然啦,就好像杰克还真的能够违背令咒加诸其上的束缚,对平凡的人类“开枪”似的),他转动着手中小巧的魔术礼装,勾起嘴角露出个如同涂抹着惨白小丑油彩、属于黑夜中哥谭市的微笑。

「这就该是一切的结束。」

「好吧,好吧。我的朋友,如果这是必然来临的结果,我也绝不会在此因恐惧可能终将到来的死亡而后退半步,」

黑发魔术师扶正了有些滑落的蓝框眼镜,他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几颗刻着精美花纹的纽扣在开始汇聚的蓝白闪光下投射出繁复的影子,「诚然,你拥有常人无可企及的坚定心智和难以撼动的信念,而幸运女神将站在我的身后。」

 

当栖身于亚马逊雨林中的光明女神蝴蝶应和着温柔跳跃的小星星变奏曲翩然振翅,便会有洒落在德克萨斯州的万千星屑卷起一场蓝紫色的风暴。

为所有相信超级英雄会于城市危难时刻到来的孩子。

为属于爱琴海、无敌舰队和维多利亚的传奇。

为着一片幼嫩的梧桐叶上始终闪烁的钻石星星。

为着已经逝去的全部遗憾,和终将流淌向遥远未来的时砂。

 

「我祝福你,武钺,我的主人,我亲爱的温斯顿先生,你为凤凰所期盼的笑容而战,因此胜利的天平将会向你倾斜,好运将会永远与你相伴,」

尘世曾赞美他的瑰丽无匹,也曾在他身负的诅咒面前瑟瑟发抖。可他从未不曾为此哀叹过自己的命运,正如同他绝不会逃避已经存放于心的誓言。

「Good Luck——」

红衣少年的声音伴随着猛然爆发的庞大魔力威压化为一道切金断玉的清澈锋刃,他翻转手腕,雪白手指干脆地扣下猎枪扳机,不可见的子弹在击中艾迪亚斯的最后千分之零点一秒于他耳际错身而过,扬起年轻人蓬乱的金发和眼中明亮清澈的橄榄色微笑。

目击这一瞬间的天空、大地和数百万光年之外的群星,在此应许奇迹的召唤,向“世界”送出承载了全部美好祈愿的祝福。

 

「——安眠吧!!」

操纵冰雪的守护者在蓦然翻涌而起的狂风和正在迅速聚集的乌云中高声宣告,雕花纽扣从他指尖坠落,准确地命中搭载于湿润泥土中游动的微小电流所构筑的细密天网。学者手杖顶端绽放的明亮蓝光与迅速舒展藤蔓的冰花相互缠绕,次第引爆所经之处每一颗“不慎掉落”的纽扣和因为“被对手闪避”而钉入地面和教堂墙壁的水晶石子弹,四枚偏方棱镜在同一时刻坍缩爆燃,放射出与超新星爆发一般无二的雪亮银光。

身处风暴中心的哥特式建筑在仿佛飓风海啸降临般的剧烈震颤中战栗,如一叶飘摇的纸模型,事先被使魔顺着窗棂投入建筑物内部的纽扣成为击碎卡桑德拉大桥的最后一根稻草,有如实质的银光和锋锐寒冰轰击墙体,高大阴鹜的尖顶被怒涛般风暴和雷电整个儿掀起,呼啸着狠狠砸在湿润柔软的地面上又寸寸炸裂成一地散乱砖石,只留下足有两英尺深的空荡荡坑洞。

 

叽叽喳喳的惊叫和奇特笑声从残垣断壁中隐隐传出,其中夹杂着近乎暴怒的咒骂,即使连最口不择言的街头混混也忍不住要因为那些话语中所携带的低俗恶意塞上耳朵。

紧接着,一个踩着九寸长高跟鞋的女性踏出了早在光耀轰击中尽数粉碎的教会大门,尖锐砖石在她鞋跟下发出凄厉呻吟,随即被不容置疑地碾碎成烂泥般粉末。女性单手拎着几乎一人多高的可怖巨锤,不祥的紫黑色光芒缠绕其上,将也许原本可称得上清秀的容貌映成扭曲的恐怖神色。

她狠狠地啐了一口混着灰土的唾沫,将遍布灰尘和可疑血污的圣职者黑袍嫌弃地从身上扯落,一把掼在地上。

「你们——你们这些混蛋!他妈的是疯了吗?!!!」

只能用“骇人”来形容的金属巨锤在那看似纤细的手腕掌控下不过是春季尾巴上最轻飘的柳絮,轰然砸向地面时所带起的烈风和污浊紫光却裹挟着能将方圆百米尽数夷为平地的冲击力,四处飞溅的无数砖石碎块也都缀上乌紫色尖利爪勾,向着那些胆敢在督战者眼皮底下搞这些鬼花样的家伙们亮出涂着毒液的獠牙。

可一扇冰晶与棱镜碎片架构的防御结界早在她暴怒尖叫出第一个音节时翩然展开,节点与节点之间连缀着纯净的光亮银线,已然张开血盆大口的“恶意”甚至未能接触到那片夺目银光便被灼成灰烬,如同千百万只徒劳地扑向郁郁青阳的飞蛾。

「看起来,我们的手段似乎确实有些激烈。」

张开屏障的年轻绅士抬了抬手杖,似乎是向对方致以礼节性的问候。他的语气沉静温柔一如既往,结界散发的淡白色清澈辉光落在胡桃色眼睛里。

那片安然沉眠在辽远星空下的山谷,永不会湮没于冷寂的黑暗之中。

「但我们可没打算给予你得到歉意的资格。」

如果忽略在他肩头跳来跳去,叫着“计划!进行!完美!”的鹦鹉使魔们,东方魔术师的声音几乎如身处审判庭时一般沉稳。

「当你们用谎言和欺骗筑起这座染满战火的城市,想要把一群“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魔术师们和过去、现在和未来最伟大的那些灵魂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时候,就该料到这一天。」

少年王者耸了耸肩,嘴角噙着玫瑰色的高傲微笑,「即使不是我们,也有可能是其他人。」

「简而言之,掌管地下城法则的小姐,我们不再想按照你制定的烂规则玩这个游戏了,」

金发的魔术师调转枪口,指向督战者因燃着怒火而鲜红滴血的眼睛。

即使是他们联手将中庭之蛇击入深海,让那播撒瘟疫和死亡的灾厄往生的时候,就差那么一点,一小点儿。他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感到如此畅快——也许是因为潜藏在他大脑里疯的最彻底、最“超级反派”的那部分灵魂终于有机会得到一个可预知、可量化、可控制的机会,上浮到显意识的最表层,而且安然无恙,基本无害。

这感觉棒极了。

「——来换个玩法吧!!」

 

※              ※             ※

 

你知道一场完美的反转剧需要哪些要素。

 

一个值得信赖的盟友。

「呼叫Jack Frost,我的朋友:),抱歉打扰你,我知道这时候所有人都很忙,但是,你的时间预约表有没有给拯救世界留出点空闲时间?」

时间沙漏翻转倒流,沉睡于海底的极北冰龟心脏跳动七十二次,日晷指针拨回到武钺刚刚接收到这条短信的时间。

他早已习惯手机上忽然跳出条基站讯号位置不知来自格陵兰岛还是南极气象站的信息,甚至也捏着鼻子在几次无谓的象征性抗议之后接受了艾迪亚斯慷慨赠予他的“超级英雄代号”——人类对环境的自适应能力由此可见一斑,这群没爪没牙没毛的孱弱灵长类哺乳动物恐怕就是靠着这种干脆的顺杆爬精神才迅速占领了食物链顶端的。

「你居然还有精神打些新的鬼主意?你的内脏投生在你身体里简直倒了大霉,如果里奥知道你把自己重新搞回了医院,恐怕他要亲自前去看守你。」

「呃……你看,我们都知道他正忙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他已经离开这场战争,好朋友可不应该在此时用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去打扰他。」

即使隔着屏幕和光缆讯号,武钺都能想象出艾迪亚斯那故作一本正经的表情,就好像他还真是个正经人似的。

「那么来说说看啊,莫非你因为擅自向普通城市居民泄露外星人和51区的机密而被那什么,“MIB国际联合派遣部队”起诉了吗?聘请我当你的辩护律师的话,费用可是很贵的。」

「我怀疑,达弗蒂尔的圣杯不是什么“万能许愿机”,甚至可能根本无法像传说中那样打开通往根源的“门”。」

屏幕上闪现出的字符让武钺一瞬间陷入了短暂沉默。

他当然知道,盘桓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命运”越发不祥,事实上武钺比所有人都更加清楚这一点,再没谁比获得蓝紫色星星祝福的人更有资格谈论“灾难”和“命运”,它们收起残暴利爪掩藏在即将消散的寒冬和第一枝萌发新叶的迎春花下,让所有人都放松警惕,那些原本就不为普通人所知的鲜血与倾轧很容易就在几场暴风雨之后被洗刷殆尽,连着似乎永远弥漫在英格兰冬日的阴云一起。

但这剧本不太对,按照他的设想,不靠谱如艾迪亚斯当然会瞄准“外星人机密泄露”和“律师费用”狠狠回击,然后他们至少要互相扯淡个两三来回才能说正事(艾迪亚斯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正事要说还是个问题)。从遭遇恐山阎摩之后,虽然艾迪亚斯依旧时不时地丢来几条骚扰信息(或许是因为他躺在医院里穷极无聊,没地方安放他飞速运转的脑子,而一般程度的电子信息安全在他眼里又约等于一条连收费卡都没设置的高速公路),却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似乎刻意不再谈论圣杯战争。

这没什么不好,不如说武钺觉得这是个好现象,里奥和艾迪亚斯最好都离这团令人不安的阴霾再远些——如果可以,他非常愿意从年轻的赌徒手里夺走泰坦尼克的船票,也不介意提前数月在仍然繁华的切尔诺贝利散布些谣言。

但他也绝不会自作主张隐瞒他所猜测的真相,装作自己有能力“保护”一个和他拥有同样骄傲和尊严,甚至在某些领域远超于他的魔术师。

「如果你是想说,达弗蒂尔的圣杯和灵脉都早已被污染,那不如说点我不知道的?」

「……May,你还知道多少,我们得谈谈!」

信息发送成功几乎一秒钟不到,视频通话请求已经强行接入了武钺的手机,艾迪亚斯的声音和神色都充分表明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就好像,嗯,牛顿知道莱布尼茨发明了微积分)。

东方魔术师差点笑出声,这太难得了,要知道,从来可都是他的金发小朋友给予其他人出乎意料的惊吓,而不是相反。

「我的朋友,一个合格的律师会永远让你觉得他手里还有一张底牌。」

 

 

一个能把观众死死按在电影院座位上的秘密。

艾迪亚斯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从他在医院走廊上与那裹着黄雨衣的可怜御主相遇开始。

与值得尊敬的“临时盟友”们拼尽全力迎击将要毁灭达弗蒂尔的瘟疫像是一段正态分布曲线的最高点,符合普通人对于热血、坚持、信念、牺牲和梦想的一切期望,竭尽所能必得光明以报,爱与希望终将胜利。然而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态都在飞速倾颓向不见底的深渊,如同焰火晚会结束之后留下的满地粉尘残骸。

他对究竟何种行为算得上“对人类世界留下过伟大功绩”持客观态度,正如他的大脑里有那么一部分觉得Rider的强词夺理竟然很是有些道理。但是,一个能召唤疾病、灾厄、瘟疫的意志,拥有那样行踪诡秘令人不快、眼神幽暗的督战者们的意志,真的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作为“万能许愿机”而降临吗?

「是的,我接受到了命运的预兆。」

陌生的红衣少年在屏幕另一端出现,湛蓝如碧的眼睛里倏忽闪过一道瑰丽的蓝紫色,艾迪亚斯吹了声口哨,了然地抬起两根手指比了个海军礼。

「哇哦,向你致意,尊敬的伊丽莎白小姐,你的光辉和美丽一如既往。我现在应如何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杰克,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红衣少年微微抬了抬饰以羽毛和黄金星星的礼帽,「你也被困囿于这团混沌之中,而你心中却仍和武钺一样存着光明,因此我愿意向你分享“启示”。」

 

是的,当然,一切都和艾迪亚斯与年轻学者的猜测相差无几。

汇聚在这座城市的灵脉里正流淌着黑色的血液,Rider和代行者只是这座庞大怪物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那个被称为“圣杯”的事物所带来的命运,绝对和善意衬不上半点关系。

它不能、也不该捕获更多足以启动转轮的灵魂。

它绝不能于此降临。

 

 

一个灵光一闪的计划。

「根据数据分析结果,灵脉的汇聚点位于达弗蒂尔南部教堂。」

年轻学者敲了敲面前的悬浮视窗,在那副纵横交错着光点和蓝色标记线的达弗蒂尔地图中,南部教堂的位置光亮如极昼,闪烁着如同核子爆炸般的警示性橘红光芒。

「意料之中。」

艾迪亚斯随手在上面标记了一个生化警示符号,「这么一想,要阻止圣杯降临也没那么困难,只要入侵五角大楼随便控制个核弹发射井,四百亿吨当量的洲际导弹往下一丢,哇塞,搞定。」

「拜托,艾迪亚斯,你不是认真的。」

「当然不是——也许除了摧毁灵脉的那部分,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没什么难的。」

「即使你这么说,可那些自称代行者的小家伙永远躲藏在各个角落,我通过每一座桥下流淌而过的河流、每一泓洒水车丢下的水洼和每一滴蒸发之前的露珠看到他们的影子,无论我们想要做什么,都逃不过那些令人不快的蓝眼睛。」

沉默在空气中流动了一会儿。

「噢,也许,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只有一种可能,即使被那些监督者亲眼所见,哪怕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将灵脉掀个底朝天,我们的行动也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金发的魔术师忽地露出了个微笑——是那种让人随便想抓起点什么东西摔到他脸上的笑容。

「我的朋友,来自古老东方魔术家族的魔术师武钺,我将要在达弗蒂尔南部教堂向你“宣战”。」

 

 

一个严谨缜密的布局。

「卢梭,伏尔泰,你们的任务可能有些复杂。」

魔术师习惯性地又扶了扶眼镜,召唤盘旋在他头顶的使魔们仔细观察手中那张用不同颜色密密麻麻勾画着度量和标记的图纸,「“计划”开始时,我们会吸引住可能在暗中监视的敌人们的注意力,而你们要把这些纽扣埋入画着蓝色标记的位置——科菲先生和杰克需要“安眠”架构的冰雪网络来扩大魔力影响范围,以便他们钉入灵脉薄弱之处的暗桩发挥出最大能量。这很危险,也非常重要。艾迪亚斯会派遣一些他的小玩意儿在暗中协助你们,如果出现任何突发状况,安全为上。」

「尽管放心吧,这种事情交给我就对了!」

黄桃脸的娇小鸟儿挺起胸,摇晃着发冠上几撮嫩黄羽毛得意地拍打翅膀,看起来丝毫没被武钺眼中存着的那些细小忧虑影响。大个子的玄凤鹦鹉着急忙慌地将视线从图纸上挪向武钺,憋红了脸似是要从伏尔泰那儿争抢回一些自己的存在感。

「不……不、不、辱、使命!」

 

 

至少有一个人要有拿得出手的演技。

「艾迪亚斯,你仍称呼我们的小妹妹为“桐桐”,这可不像决裂的朋友该说的话。」

「得了吧,May,该有个镜子照照你的表情,你几乎快要笑出声,如果没有杰克先生的救场,恐怕你那点儿蹩脚演技早被那些叽叽喳喳烦死人的小监视者们拆穿。」

「我承认我可一点都不擅长这个,但总是好过几乎一言不发的科菲先生。能在某个领域上有幸超越这位伟大的绅士,我简直会记得一辈子。」

说不定还有下辈子,和下下辈子。

「可那才符合之前说好的“人物设定”。」

长发英灵微笑着眨眨眼睛,巧克力色虹膜上泛起许久不曾出现的金枫叶般愉快闪光,「倘若真的处于那种情况之下,我想我倒是会把Master干脆利落地打晕,然后再替他向你们道歉。」

 

 

最后,灵活运用在计划中保持信息有效联系的暗语。

「当某种“游戏规则”造成你的困扰,那就是它该被修正的时候。」

就是这儿,这就是该为了破坏圣杯战争的规则而埋下陷阱的正确位置之一。

 

「你的小可爱们正在为你进行什么计划?是否假如我失去了警惕,亲爱的杰克先生就会将“好运”送进我的心脏?」

小心些,它们险些被代行者抓住,杰克先生是否已经做好准备?

 

「抱歉,但你当然不该期待我会放弃正当防卫。」

多谢了,好朋友。好在卢梭和伏尔泰成功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而杰克也已经准备就绪。

 

「这才像样,符合我的认知和预期计算。」

棒极了,科菲先生也完成了所有的部署。

 

「所以,这就该是一切的结束?」

那么,就现在?

 

「这就该是一切的结束。」

是的,就是现在——!

 

※              ※             ※

 

「嘻嘻嘻,真是令人惊讶啊,真是令人惊讶呢。」

「即使是修女小姐恐怕也没有料到吧。」

「连我们也没有!」

「完全——完全没有哦!」

叽叽喳喳的幼童声线从四面八方响起,穿着海军服的小孩子像是突然地从残缺不全的建筑物、地面和树丛中涌现出来,他们……它们有着完全相同的精致面容和闪着寒光的蓝眼睛,咧开的嘴角上扬的弧度都近乎一致。

有些男孩子不慎踩中了仍在持续不断地爆出冰焰和光耀的暗桩陷阱,混着粉红与酱色的黑血从它们碎裂的身体里涌出,涂抹在宽敞草坪中刚刚冒出头的那些嫩芽上。但它们之中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现出惊讶和恐慌。

虽然声线相同,它们的语气之间却存着细微变化,错综复杂的声波所产生的嘈杂白噪音让艾迪亚斯感觉大脑中一阵阵嗡嗡作响,仿佛那些甜腻、尖锐而粘腻的声音直接在他的体内轰然炸开,沿着骨骼与神经迅速传导进耳蜗和脑海深处。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些, 眼前也好似飞着些密密麻麻的变幻光点,如同不慎掉入了科菲先生的棱镜箱子。

「Master,请小心。」

Caster的声音如倒灌如银瓶子中的清泉,瞬间冲破了凝塞在金发年轻人大脑中有如实质的浓雾,正茫然远去的现实世界猛地在他的眼前刷新,携带着暴烈风声的巨锤狠狠击中挡在他面前那片透明而无比坚硬的结界,自接受冲击的中心点竟生出逐渐扩大的细微裂痕。

他急忙在英灵们阻挡督战者攻击的同时迅速后退,漂浮着星星点点幻影的摇晃视线恰好对上武钺的眼睛。

「你没事吧?」

「没什么,我只是稍微有点头晕,那些令人讨厌的小宝贝儿可真吵。」

金发魔术师迎着同伴的担忧眼神,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当然,他大脑里负责理智的那部分可不这么觉得。艾迪亚斯不知道其他人的脑子是不是都跟他一样分工明确——八成没有——像座排列分类整齐的图书馆,有些架子上摆着道德和情感,还有些架子上摆着知识性记忆,自我认知与个人社会角色定位被他丢在地下室,反正自省可从不是他思考的日常部分,而理智被加载在一台想象中的黄铜制差分机上,齿轮与齿轮之间精密结合,永远平静、客观而冷酷。

那台差分机现在正吱嘎吱嘎地吐出打着孔洞的纸带,上面记录着些令人不安的分析结果:代行者们的声音和行动会与灵脉共鸣,造成精神层面上的影响。

更为不妙的是。差分机压低声音表示,它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影响对于艾迪亚斯尤其严重,它正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深入脑髓。

 

算了,管他呢。

即使确实有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正虎视眈眈地悬在那儿,可在它轰然掉落之前,一切都决不能因为对未来的莫名恐惧而停滞不前。

如果青色的珊瑚树终将于星空坠落,湮没于四万英尺下的冰冷海水之中,在那之前他也仍然要给得意洋洋的黑夜添上更多麻烦。

 

 

「……你们要毁掉圣杯战争?」

「这可不行呀,可不行哟。」

「不然,你们要那些祈望着根源和奇迹的可怜人们该怎么办呢~~他们肯定会超——生气的哟!」

「啊呀啊呀,修女小姐会帮忙吗?果然还是会的呀,维护圣杯战争的正常运转是督战者的职责哦。」

「说的就是嘛!虽然作为“代行者”的概念来说,我是彻彻底底的假货,但阻止你们的愚蠢行为是圣杯赋予我的天职呀。」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藏着的?我们可是被圣杯所召唤的裁决者“RULER”——」

男孩子们齐声尖叫,伴随着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的古怪声响。

……RULER?!

艾迪亚斯在听到这个词的第一秒就直接笑出了声,亲爱的,拜托,你们怎么不叫ERASER呢?!

「噢,你们终于承认了是吗?」

他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幼童们嘴角吐出的甜腻话语,「根据我对圣杯战争的贫乏知识,这意味着这个该死的“圣杯战争”吐出的真正的监督者?那可真是太巧了,你看,我正好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和你一样,我也是在那团泥泞中诞生的什么鬼“此世全部之恶”?whatever,随便它该叫什么,总之,依照圣杯意志的召唤,领职阶为……」

小巧的枪械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镀上一层闪着锐利蓝光的纯粹魔力。年轻的魔术师咧开嘴,绿眼睛里闪出一轮分外微妙的神色——是那种立刻就可以让武钺丢开一切担心的情绪、只想要捂住太阳穴叹气或者高喊“拜托住口”的神色。

「……AVENGER。」

看吧!我就知道!艾迪亚斯,这个段子你到底还要玩多久!!

东方魔术师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挪开自己的无奈眼神。一簌蓝色星子认命地在他手心坠落,仿佛来自约顿海姆的冰雪绵延数百米,于地面次第凝结,无言地给金发同伴的话语点缀上锋锐如刀的注脚。

「哎呀,哎呀,真是好可怕哦~」

小男孩们在如同有自我意志的冰雪追逐下四散奔逃,掺了毒液似的蜜糖般笑声沿着他们的脚步一路泼洒,「你们想要复仇吗?想要和我作对?你们觉得先行将自己和我们一同否定,然后毁灭我们,就可以论证自己的暴行才是正义?」

「不如回过头,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吧,可怜的人们!」

「尤其是你啊,蓝眼睛的魔术师,嘻嘻嘻,你的眼睛和我们一样可爱。」

「睁开眼睛看看你的盟友,那自称诞生于淤泥之中的灵魂,你就知道对于这件事他可一点都没有说谎,我闻得到同类的气息,感觉得到那种浓郁令人作呕的黑暗,真是太可笑了,他还想做什么拯救城市的英雄?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那些魔鬼也不会比他更加邪恶了。」

 

嘭——!

正在喋喋不休的嘴巴中钻入锋利如刀的高速魔力流,继而在小男孩的口腔中蓦然爆开,将它的头颅整个炸成一滩涂抹着骨头渣子的烂肉,软粘的脂肪和不明碎块混合着白森森的骨头,就像一盘隔夜又泡涨了的番茄意大利面。

「是啊,没错,that's right,我就是你说的那样。我确实是认为智商低于110的人都该死、医学高速发展的最大弊端就是那些应该被自然筛掉的劣质基因也都恬不知耻地活下来了的那种人。噢顺便一提并不是说我赞同希特勒的做法,他根本就没经过严格精确的数据调查和取证分析,他压根不能证明雅利安人种在人类群体层面上具有优越性……OK我说实话吧,我觉得他就只是个可怜的没有科学素养、艺术创造力也就那么回事的傻逼金发碧眼控。」

艾迪亚斯平静地将发射了灼热光线的枪口挪开,指向下一个目标——过去的全部人生中,他从不曾这样直白而刻薄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毕竟基因赋予的智慧是属于整个种族的财富,并非该用来挖苦讽刺并不那么幸运的其他人。

可是,此时此刻,这一切还重要吗?

「但是,仔细想想吧,即使是用你们那些狭小不堪、几乎没有褶皱的大脑,仔细比较一下吧小笨蛋们,“阻止圣杯降临、摧毁达弗蒂尔的圣杯战争”这种事,多他妈的酷啊。比单纯的获得圣杯可酷多了!

「诚实是我最大的美德,老实说,我当然没觉得我是什么好人,我就是觉得我帅极了。如果我可以一边帅,一边又能顺便拯救这座城市——最重要的是,科菲先生也想做这件事——我为什么不去做呢?」

他的脸色在雷电和阴云映照下惨白如金纸,仿佛潘多拉的调色盘在天空中被打翻,千百万种象征恐惧、疯狂、恶毒、残忍的色彩正在与希望、善良、坚持、荣耀争夺着将青橄榄色的叶子染上它们颜色的权力。

「虽然我其实是个混蛋,但我认同,在最深的绝望和恶念面前会诞生最伟大的善良。」

 

并且。

武钺踏前一步。

冰雪的守护者张开双手,潜伏在九地之下的光耀之山破土而出,为摇摇欲坠的疯狂天才筑起坚不可摧的城墙。

善良终会胜利。

 

※              ※             ※

 

太烦人了,简直太烦人了!

修女恶狠狠地握紧手中的巨锤,指甲几乎要在那金属锤柄上留下深深刻痕。一头被红绸子蒙上眼睛的公牛在她的神经上横冲直撞,她感觉自己必须要摧毁些什么,才能宣泄胸口这股被摆了一道的烦闷感觉。

可那两个该死的英灵看起来完全不想和她正面对抗,他们用蒸发晨露的光,携带冰霜和钻石的风声,遮蔽视野的簌簌白色樱桃花,迎春花叶和飞鸟的黄金尾羽铸成重重迷宫,她被困入层叠的幻影,像盲眼的凶暴怪物被困入无数个完全相同的六边形架构而成的蜂巢迷宫。

「别躲躲藏藏的!算不算个爷们!」

巨锤裹着不祥的紫色光芒,毫不犹疑地击中红衣少年饱满的白蜜桃似脸颊,那片紫罗兰色的笑猛然碎裂带来一阵哗啦啦的水晶粉碎声,细碎的粉尘样晶体争先恐后扑进女人的眼睛。

「有本事就滚出来!滚出来——和我堂堂正正的干架!」

「尊敬的修女小姐,你该知道,我们是弱小的、隐藏于黑夜和阴影之中玩弄诡计的Assassin和Caster。」

清脆的少年音色响起在她的耳畔,如一艘永不沉没的船舰破开变幻波光,督战者猛地扭过头——由于过度用力,看起来近乎可怖的一百八十度,黑紫色电光随之而落,但星辰的声音又在重锤轰然砸落之前躲进了旋转的幻影,空留下些闪烁不定的蓝白色的光辉,仿佛是永远于梵高眼中运转不停息的星月夜。

「这正是我们最为堂堂正正的战斗方式,意味着我们将你认作值得全力以赴的可敬敌人。」

「……妈的,我怎么总遇到这种麻烦事。」

披着轻便甲胄(是的,轻便,即是说,只在那些必须遮蔽的部位勉强覆着不知何种材料的精巧金属)的女人向着声音消失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烦躁地抹去险些磨穿她角膜的那些细小晶尘。

她的太阳穴由于愤怒而一阵阵狂跳,暗流涌动的魔力一霎间暴涨破表,仿佛安静地壳下缓慢流淌的熔融地幔在重压下击碎喷薄而出,化为吞没一切的酷烈岩浆。

 

自己是见了什么鬼?竟然还试图跟这些烦死人的家伙对话?

好吧,随便你们!你们就尽可能地逃吧!像该死的阴沟里的老鼠那样,像那个令人作呕的麻烦Rider一样逃吧!尽管去搞你们的诡计和陷阱!

你们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厉害的人物了?不过是一些被“世界”的抑制力控制在手心的死去灵魂——的复制品!

赝品!

副本!

虚假的灵魂!

和这虚伪的“圣杯”一样!反正大家不都是假货,你们也只配得到这个!

老子马上就让你们这些假货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们所坚持的那些没用的情感根本都毫!无!意!义!

 

翻涌的滚烫紫黑色魔力流沿着巨锤扫过的范围肆无忌惮地泼洒开来,地面如同一张被歇斯底里症患者撕碎的莎草纸,凄厉尖叫着吐出鲜红色的花朵,魔力漩涡卷起倾盆的乌金色熔岩暴雨,将以督战者为中心的平坦郊区地面瞬间燃成一片流淌着血与火的地狱——

 

「——停下!停下!」

「警报!修女小姐!警报!」

「灵脉中的不稳定魔力正在增加!」

尖利的幼童声线突然响起,刺破光耀穿金裂石,「这是那些人的阴谋!阴谋!」

「修女小姐,停下!」

「快想办法阻止那两个家伙!!」

「想到了!」

「你们得听我们的!我们代行圣杯的决定和意志,为维护圣杯战争的概念而不断再生,一切破坏战争的行为都被判定为僭越!」

「既然你们被祂召唤,理应被祂所控!以令咒命之——」

一个男孩子忽然举起手,它的漂亮蓝眼睛里流出黑色血泪,咧开的嘴角几乎扯到耳根,它面容一致的复制品同伴们像是突然在浴缸中捡拾了宇宙真谛的阿基米德,争先恐后地咯咯大笑起来。它们的手背上浮现出猩红色的奇特纹路,整个柔嫩手臂都快要燃起烈焰焚城般的赤色光芒。

「以令咒命之——」

「Assassin!Caster!立刻停止攻击!!」

「立刻!」

「停止!」

「攻击!!」

「摧毁他们!」

「摧毁那些可笑的人类!」

 

冰雪与雷电构成的结界在幼童们的嘶声高喊中轰然崩塌,艾迪亚斯和武钺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那些可怖的稚嫩尖叫像是直接在他们的回路和大脑中鸣响,铭在年轻魔术师们灵魂之上的鲜红刻痕于每一根最细微的神经元末梢上点燃烟花爆炸似的剧痛,仿佛硫磺与硝石构成的火焰搀和着灼热熔岩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在半空炸开的赤红光芒如兜头而下的血雨,如同末日启示录中的绝望盛景,融于其中的污浊恶意令新生的植物枝叶纷纷枯萎卷曲,化成一滩巧克力色的泥泞。扭曲的意志盘绕成不可见的透明锁链,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尖啸。它们伸展贪婪的触角,争先恐后地攫取空气中每一粒无辜的基本粒子,将它们凝成更深重的诅咒。

NONONO——!

你们是什么东西!

魔术师们咬紧牙关呼唤血脉中的每一寸魔力,他们感觉得到,与英灵之间细细的魔力链接正在发出令人绝望的细小吱嘎声,如冰霜悄然攀上面对第一个冬天、毫无防备的玻璃窗子。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还能怎么办!

墨蓝的冰海与燃着濒死星云般光耀的青色目光交汇,艾迪亚斯感觉后颈上的鲜红咒印已经要烧穿皮肤烙进脊椎,像是一道残酷而决绝的提示。

——可以这样做吗?使用令咒与它们的意志对抗?那无异于撕扯杰克先生与科菲先生的灵魂。

——还有一个办法!想想里奥!我们可以燃烧这些本不该存在的束缚,让他们重归自由。

武钺按住手背上最后的圣痕,它从一开始就不该在那儿,桐桐当然会这么做的,她不会愿意杰克被任何人操纵,意志被夺取的感觉她早已承受过,不该再有任何人遭受这样的痛苦——

心念电转的零点几秒之间,燃烧的赤色光芒已经覆盖了整个天空,一千只黄铜自鸣钟同时在武钺和艾迪亚斯的大脑里敲响,几乎能将头骨完全震成粉末的冲击力让魔术师们竟没办法继续进行哪怕更多一秒的思考。

然而。

 

「你们可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

少年君王的声音在狂风中凛然如刀,锋刃上闪着蓝紫色的虹光,「即使真正的“命运”也堪堪与我平起平坐,是谁给了你们可以命令我的错觉?」

「很抱歉,我慷慨地接受一切意见、建议、不同领域和角度的思考与讨论,却绝不喜欢轻易受人支配。」

长发绅士垂下眼睫,将所有表情隐藏在金枫似的阴影下。

扭曲的空气发出厉声嘶吼,恶魔打翻了熬煮着死人头骨的熔岩锅子,洪水似的魔力流从世界的伤口中倾泻而下,却被无比澄澈的水晶结界尽数阻挡在外。

如同汹涌的红海面对摩西高举权杖;泰坦尼克号撞上巍然屹立的宁静冰川;轻柔如飞羽的云絮环抱位于群星之中的地球,为万千生命的眼睛阻隔冰冷宇宙之外的所有死寂真空。

 

如果你想要知道那种几乎烧穿脑髓的疼痛的意义。

那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纯粹的灵魂们不容置疑的自我意志,拼尽全力与“法则”轰然相撞所诞生的,足以将万顷桑田冲刷成沧海的滔天巨浪。

 

 

「可恶!」

「可恶极了!你们怎么能!」

「为什么呀,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修女小姐!想办法杀了他们呀,杀了他——」

男孩子们嘈杂的咒骂声被破空而下的闪电击碎。胡桃色眼睛的学者抬起手杖,不被人类眼睛所见的光芒正铺天盖地从顶端镶嵌的蓝宝石中涌出,它们相互纠缠勾连,以钉入地面的水晶石为节点,藉由艾迪亚斯注入冰雪网络中的魔力为搭载,勾画出或许只有迁徙候鸟才能感觉得到的巨大魔术阵法。

它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大海,一视同仁地收纳所及之处全部魔力——全部的、修女为击溃敌对者而释放的所有魔力,以及淤泥中凝聚的恶意们为禁锢英灵而点燃的令咒——并将之统统慷慨注入已经盈满濒临极限的灵脉之中。

「真是太感谢了。」

少年王者飘然坠于修女的金属巨锤尖顶,鲜红衣摆在狂风中猎猎绽放成能融化伊卡洛斯蜡像翅膀的灿烂金焰。

「为你们破坏灵脉所做的一切,督战者——们。」

蓝紫色的钻石花闪烁于君王含着傲然笑意的眼底,他按着帽檐悠然欠身,雕刻着玫瑰的黄金手枪抵住女性的眉心,涂着朝阳的甜美嘴唇无声地比出“祝你好运”的口型。

 

然后。

像是怕惊扰了更多无辜者的美梦,胡桃色长发的英灵在奇点即将坍缩爆炸前的最后一秒展开安然沉眠的寂静永夜,收拢了他慷慨赋予整个世界的全部星辉——

无边无际的、最纯净而温柔的黑暗淹没了所有人的眼睛。

 

※              ※             ※

 

「发生了什么?」

「别担心,May,这是科菲先生的宝具“Silence”,它可以静默展开范围内的全波段范围电磁波。这应该是对我们的一种保护措施,毕竟根据我们之前的计算,灵脉过载崩毁所爆发的理论能量足够让人类瞬间致盲。」

「噢,我当然不担心这个,思考科菲先生的行为是否正确简直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哈哈,你说的对,不过有件事你可得给我好好记住,我才是科菲先生粉丝团的首席团长!」

「……」

那种无力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

年轻的东方魔术师在黑暗中耸耸肩,他简直无法期待艾迪亚斯能多把那严肃正经的状态保持哪怕一秒,「我很高兴,看起来你的精神状态还维持着正常运转。」

「那是当然啦,我现在感觉好极了,除了那几根该死的不听话的肋骨,你可得提醒我记得这个,等我回加州之后就把那些没用的骨头和肺全都扔掉,换成纳米材料的。」

「……呃,」

武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人类科技现今的发展水平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了吗?太失敬了,「我该对此表达什么看法?」

「比如帮我参考一下颜色和材质?」

金发年轻人开心地笑起来,现在武钺感觉到那股一直潜藏在他声音里的那种莫名疯狂似乎开始剥离了,仿佛闪着光怪陆离幻影的灯火次第熄灭,潜伏于南太平洋正中的庞大诡异灰绿色城池开始下沉。东方魔术师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这感觉真的很新奇,视觉的完全消弭毫无悬念地让其他感官获得了更加敏锐的知觉,而即使他正身处纯粹的、真正概念意义上的绝对黑暗之中,却出乎意料地心情平静。

是啦,一切都正有条不紊地按着计划的每一步徐徐前行,即使曾一度脱离轨道,也在尚未造成任何不可逆转的巨大差错之前就已经被扳回正确轨道。

正如同太阳终将升起,寒冬终将过去,蒙尘的钻石终将拭去倾覆其上的构陷与污蔑,遥远恒星迟来的星光,终将落入人类仰望天空的眼睛。

那将是最后的——最后的,最符合所有超级英雄爆米花电影的结局。

他清晰地听得到如在耳畔的剧烈爆炸声,裹挟着大地如狂岚席卷似的震颤,然而他知道那不过是黎明前最后的黑夜,是濒死的红巨星拼尽全力发出的最后爆鸣——

 

一种仿佛被千百万根霜铁利刃穿入脊椎的森然寒意猛地窜入他的大脑,比死不瞑目、冰冻在太平间里等待解剖的尸体饱含生前怨怼的触碰还要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空气中忽地响起那些小怪物的尖叫、狂笑和恶毒咒骂,像即将被斩下头颅的报丧女妖撕开自己的滴血喉咙高声歌唱。

腐烂的奶油芝士混着发霉的草莓沙司,恶狠狠地灌入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我诅咒你们——」

「诅咒你们!」

「尤其是你,你这绿眼睛的可恶魔鬼,我看到了你大脑里的“种子”,它正在生长,将要破土而出。」

「真是可笑呀,就算“这一个”圣杯不会于此降临又能怎样呢,就算这条污浊的灵脉不再向世界输送更多的“养料”又怎样呢?黑色的噩梦已经发芽!你永不能摆脱它!永远不能!」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啊,莫大的讽刺哟!」

「还有你们这些已逝去的灵魂!你!你可恶的银色光芒终将湮没于群星之中,而你!永远无法违抗命运赋予你的灾厄旨意!」

「怎么能忘记你呢!可爱的、蓝眼睛的魔术师!你就亲眼看着吧!看着星星和钻石玫瑰粉碎!对了,别忘记好好看着你的“同类”,看他变成什么样的恶魔,到那时,你可要狠下心击穿他的心脏,就像你现在正对我们做的一样——」

 

一道惨白如骨殖的闪电劈开了温柔黑夜,铸成全部视界的河堤被忽然降至的光耀冲毁,陷入短暂眩晕的同时,东方魔术师在金发友人的脸上看到一弧苍白笑容,明亮,灼人而又无比陌生。

那双橄榄色的眼睛里,正爆发着一场似乎可以夷平山川,粉碎城池的海啸。羽翼缠满水藻和油污的海鸟,攀附在即将融化的浮冰之上张开尖喙,向世界发出最后的悲泣。

「请阻止我,科菲先生。」

 

请阻止我。

 

※              ※             ※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飞速坠落向遥远的深渊。

叽叽喳喳的悄声嬉笑回响在空茫的四面八方,不存在的虚空中似乎蠕蠕涌动着些漆黑与赤红交缠的触手,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溘然垂下迎接光芒的封印,释放出比黑暗更黑暗的疯狂恶意。仿佛一株乌黑的植物幼苗正扎根在他的大脑深处,每一寸根系都伸出千万根细小倒钩,勾连住他的神经中枢极尽贴合纠缠,贪婪地吸吮其中最深处那些鲜红的柔嫩汁液,白骨似的枝干顶端便开放出一簇簇花芯如血,花瓣如夜的黑色大丽花。

闭上眼睛吧。

一个苍白而灼烫的沙哑轻柔声线乘着高速掠过身侧的风,在他的耳边吐出簌簌低语。

你又有何必要抵抗呢?若你不曾心怀真正的黑夜,即使有再多的恶意倾覆其上,沉睡的种子也绝不会发芽。尖锐的攻击性根植于你的血脉,你渴望着毁灭,你知道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基因都根本不该存在于此,而你却又比任何人都渴望着人类可以去往“更加光明的未来”,这并不矛盾,因为你知道凤凰涅槃于灰烬,新叶生发于废墟,智慧与希望之光点燃于陈腐、愚昧、战争和死亡之上。

所以,闭上眼睛吧。

弃绝那些注定失败的努力,将一切交还于自己的真正内心,交还给本该掌控人生的我,看看“邦缇戈小姐”,那朵于血肉和灾难中盛开的黑夜之花,人类恐惧它却又感谢它,在永恒的诺亚方舟之上它永留着一席之地,直到人类和文明彻底湮灭于时空长河之中。

你是该成为那样的人。

我们该成为那样的人。

 

不。

他睁开眼睛,这感觉很奇怪,他原本目之所及就只有黑暗,此时却似乎能看到极为微弱的光芒在千百万光年之外闪烁。

我的回答是,不。

我绝不会轻易交出我的灵魂,你尽可以继续生长,尽可以,如果我要被流放到九大世界的最深之处,或者潜意识碎片的最遥远角落,等着,我也会扯着你一块去那儿的,我逃脱不了你,那么你也别想从我手中讨到半点好处。

我们地狱见。

 

※              ※             ※

 

「他还有苏醒的可能吗?这可怜的孩子已经足够努力,虽然并不是所有努力都能获得恰当的回应,但他不该被报以这样的结果。」

头戴黄金羽饰的红衣英灵眼中浮现出沉重的忧虑,将明亮的蓝宝石都映成了幽暗的深紫。

一切已然归于平静,空气中甚至还存留着暴风雨后那种清新的草木气息,除了遍布地面的纵横沟壑、粉碎的砖石和正在阳光下缓慢融化的细小冰晶,没有任何其他证据显示得出,仅仅在几分钟前,这里刚刚爆发过一场赌注是整座城市的微型战争。

 

「随你们便吧。」

那名高个子的督战者在离开之前这样说。

她不耐烦地用不知哪里抓来的烂布擦着身上沾染的血迹和灰尘,眼睛里猎猎燃烧的血色却出乎意料地消失了,「随——你们所有人便吧。既然那些该死的小混蛋被你们打烂了,灵脉也被你们切断了,战争自然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我作为督战者的使命也就到此结束咯。」

她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如卸下了巨石的西西弗斯般挺直了身子,「滚吧,快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反正一切都乱套了,你们这些家伙会不会消失、什么时候消失也不知道,而且——」她用嗤笑般的怜悯眼神扫过似乎陷入深重昏迷的金发魔术师,「也有该死的小鬼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好的,我开心了。接下来不管这地方再发生什么,这场战争里的其他人该怎么办,又有谁要被派来处理烂摊子,所有的那些烂事儿,终于都跟我没关系了,要是教会里的那些老不死的敢再派我来搞这些鬼麻烦事,我就把他们的脑袋揪下来,摆成一排,一、个、一、个、地、打、烂。」

沉重的金属巨锤像纸模型似的被她随手拎起扛回肩上,一只高跟鞋的尖细鞋跟不知丢到了哪儿去,于是她干脆将另一边也一把掰了下来。

「再也别见啦,你们这些麻烦的人。」

她似乎是在脑子里描摹着砸烂谁脑袋的画面,自顾自地咯咯笑了起来。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她再也没有回头。

 

「这正是他的选择。早在Rider的结界里,他被黑暗的内心侵染时开始,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心理预期建设。或许还要追溯到更早之前,但这不是个合适的时间,请原谅我并不想在此刻对Master所做的一切妄加评价。灵脉被引爆的时候,代行圣杯意志的“它们”向他注入了全部的精神攻击,我尽力阻拦了其中的一部分……可还不够,远远不够。」

胡桃色眼睛的英灵长久地凝视着御主苍白如金纸的面容,他的眉心里蹙着从未出现过的深重悲哀,仿佛层叠的阴云笼在寂静的山谷之中,「我与Master共同做出过这样的决定:在任何情况下,他会为了抵抗自身的恶念竭尽全力,付出所能付出的任何代价,一旦事态已不可逆转,我将作为最后一道安全锁,做我所认定的、正确的事。」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艾迪亚斯封锁了自己被恶意污染的那部分精神,并为此必须陷入……沉睡?」

武钺艰难地拣选着词汇,他不太想使用“昏迷”这种明显含有不祥意义的单词,也并不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正确的事”能让温柔而睿智的学者露出那种近乎绝望的悲伤神色,那种神情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所以,他的意识……还存在于那儿吗?」

「非常抱歉,武钺先生,我并不确定,我对人类的脑神经科学领域没有一点儿涉足……但我猜测,应该是的。」

英灵的沉重声音让东方魔术师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提出了多么残忍的问题。

 

也许在谁都无法探知的大脑潜意识最深处,艾迪亚斯·莫比斯·卡文迪许正在进行一生中最漫长、孤独而艰难的战斗。

他的从者却无法到达那里。

 

等一下。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忽然在魔术师的大脑中爆炸。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还剩下最后一个办法。这听起来可能很残忍,也很不公平,我甚至无法确凿地认定这是比让他永远化为驻守黑夜的牢笼更加正确的决定。但我不愿失去我的朋友,如果真的可以成功,那之后他尽可以亲自向我释放怒火。」

这并非第一次他燃起这个念头,在遥远的冰川之上、在幼小的凤凰曾险些因无法挽回的宝具失控而消散于深海的时刻,他的脑中也曾闪现过这样的决定。毕竟那是武钺最擅长的魔术之一,拥有极高的优先级别,在危急时刻率先进入选项支近乎本能——凭借注入生者体内的魔力与其精神和意识进行沟通,获得对方的认同,使其在成为使魔的同时,仍然保有完全意义的自我意识。

如其所行之事,名为“温柔”。

那时武桐的意识受控于家族,从而在根本上否定了这一魔术发动的基础。当下状况虽不再困囿于客观条件,所要担负的风险却只有更胜百倍。

并非飞鸟、幼鼠或火玫瑰蜘蛛这样孱弱的生命,如果要藉由制作使魔的魔术呼唤艾迪亚斯的意识,他将要面对的便是一个具有高度智慧和强大自我意识的灵魂,更何况那片浸润着黑暗的阴影一定盘桓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像潜伏的捕食者随时等待着撕开猎物喉咙的机会。武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受了里奥热带风暴气旋似的冒险精神、或者艾迪亚斯从来都没靠谱过的一万零一个点子影响,才会竟然觉得这样风险预估极高的想法非常值得一试。

或许因为这已是唯一的办法。

 

我拯救过被卷入战争的无辜人类,与沾染至亲鲜血的敌人结盟,摧毁过即将毁灭整座城市的灾难。

可如果我甚至不能拯救自己的朋友。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冰雪魔术师碾碎指尖接触到的空气,将它凝成一片轻薄利刃,透明的光划开魔术师的手腕,朱红鲜血顺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缓缓滴落,如同拥有自我意识一样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渗入艾迪亚斯紧闭的嘴唇。

身体内的回路开始燃烧,繁星与玫瑰在他身旁张开沉默的守护,确保一切可能的扰动都被排除在外,连一缕风或是一朵柳絮的飘落都不被允许。

如果。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

现在,就该是你展示神迹的时候——

 

※              ※             ※

 

——!!!

一把链锯拖着轰隆隆的机械声响在耳膜上张牙舞爪,艾迪亚斯像是一只被扔进双氧水中的鲶鱼,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并且由于动作过大,一头撞上了正嗡嗡盘旋在他头顶上方吐纸带子的小型无人机。

「……噢我的,天啊。」

满头蓬乱金发的年轻人哀嚎了一声,按着因突然惊醒而像只被丢在甲板上等死的鲸鲨似砰砰乱跳的心脏,像打苍蝇似的拍掉歪歪斜斜绕着他打转的小机器(甚至还下意识地喊了声mute)。他揉着泛红的额角和正在剧烈收缩泵出针刺般疼痛的太阳穴,眼皮上扯着千钧铅块——好在认出自己的房车似乎不需要太久的思考,尤其是那些七零八落地从屋顶垂下的LED冷光灯、堆在角落的电路板和机箱,以及贴了半面墙的漫威海报都在争先恐后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完整的意识随着梦境碎片的逐渐拼凑清晰而回到他的脑子里,艾迪亚斯将脸埋入手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梦中回到了两个星期之前,无时无刻不回荡在脑海里的那一时刻——早在浸泡于淤泥之中的种子破土而出的时候。或者再后来些,武钺潜入无光的意识深海,向他伸出手的时候。

 

看啊,你就这样自我催眠吧、

蝰蛇般沙哑低语不失时机地攀上金发青年的耳际,借着电子产品闪烁的荧光嘶嘶吐信。

那时你竟然答应了我们的好朋友,允许他将魔力注入你的大脑,在你的身体里永远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于代价是失去观念意义上的自由,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所以我暂时退缩了,但时间还长着,我们的朋友可不能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我会悄无声息地吞噬他的魔力,侵蚀他的神经,融化禁锢我的锁链。

很快的,不会太久。到那时我会让他付出代价,找到他,折断他的手臂,撕裂他的喉咙,看着他的蓝眼睛涌出鲜血,或者对他使用某种只对规定序列生效的基因武器——以你的名字和身份,以本应属于我们的名字和身份。我有不少好点子。

这可是你说好的,我们地狱见。

 

SHUT——UP!

艾迪亚斯使劲晃了晃头,那喋喋不休的可恶幻影霎时消失了,可他却没能感觉到半点轻松。

圣杯战争已经结束了。或者说,属于他的圣杯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知那被损毁的灵脉和“圣杯”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后颈的令咒印痕依旧还存在在那儿,连科菲先生也未曾因承载其降临的圣杯消弭而回归英灵之座。看上去,他们就像是被抛出了游戏棋盘之外的黑王与白王后,一切规则都不再适用。武钺和杰克先生也是一样,当一切暂且尘埃落定,他们坐在废墟中交换未来的计划。

「趁着我们还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上,我还很是有些事情要了结呢,与一位想要征踏这整片广袤大陆的红心皇后。」

红衣少年把玩着帽檐上镶嵌的黄金齿轮,「命运的馈赠就像孩子的心情,天真善良与残忍邪恶只差一线。或许下一秒世界就将收回这乱成一团的“错误”。」

「说的对,趁着还有机会,我要去和科菲先生环游世界。达弗蒂尔已经拖住了我们的行程表太久太久。」

于是他们迎着金色的午后春阳相互道别,并约定下次再见。

 

「Master?你醒了?又一次做那个噩梦了吗?」

「完全没关系,科菲先生,请不必担心。」

年轻的魔术师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从床垫子上跳了下来。

在这场终将到来的审判中,武钺一定是最为传奇的辩护律师。艾迪亚斯有时会这样想着,可即使再盛名卓著的辩护律师也无法颠覆已确凿无疑、连当事人本身都供认不讳的死刑判决(也许吧,大概。那只是年轻魔术师脑子里灵光一现的比喻,毕竟他对任何州和国家的法律都没什么研究),而他的东方友人已为他和科菲先生夺取了足够多的时间,足以让那些未尽的旅途继续。

他们曾在乌尤尼盐沼的夜空下捡拾倒映在镜子中的星星,脖子上挂着游客最典型的那种炮筒相机,英灵甚至抓拍了一张艾迪亚斯抛起盐粒结晶高喊“安眠吧——”的猎奇照片(「噢这太赞了!科菲先生我立刻就要drop给里奥和武钺看看」);卡普里岛的幽深蓝洞像是海洋的眼睛,当他们乘坐的小船沿着蓝宝石织出的光路潜入悬崖之下时艾迪亚斯简直要被唤起他从未有过的深海恐惧;长发英灵以科学家特有的严谨丈量了屹立于广袤平原上的玛雅金字塔,他惊讶于那真的与风景旅游手册上的描述分毫不差;当夕阳给群山环绕之中的佩特拉古城涂抹成鲜艳的玫瑰色,几乎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出那些闪耀在沉睡的历史长河之上的光辉。

足够了,已经完全足够了。

他在蕴着关心神色的英灵面前站定,像是下定了莫大决心似的对长发绅士伸出手,青眼睛里绽放出橄榄色的新叶。

「趁我还醒着,我们去看一次日出吧。」

 

 

科罗拉多大峡谷。

以地质学尺度记录着时光的大地扉页,奔涌于亿万年前的滔滔河流化作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平坦开阔的坚实高原开膛破肚,在地球上留下一道永不消逝的赤红伤痕。属于人类之外无数种族的时空琥珀安详地在此陷入以亿万为单位计的漫长沉睡,也许在无数个新纪元之后,会有崭新的种族将它们唤醒。

金发的魔术师站在悬空的玻璃栈道之上,张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赭石色深渊。他该庆幸夜色尚未离去,黎明前最后的黑天鹅绒幕布慷慨地遮掩了两位不速之客的脚步,云朵和天风携带着清啸从山谷中划过,仿佛是死神镰刀切割空气留下的飒飒幻影。

「啊哦,和我猜测的差不多,还真是非常像。」

「什么?」

「我的梦境,科菲先生,有关黑夜、深渊和漫长永不停留的坠落。像是跌入黑洞视界的边缘,那短暂的一秒钟永远都不会结束。」

艾迪亚斯貌似轻快地在看起来如薄冰般脆弱的玻璃栈道上跳了两下,大脑中被封锁的那部分黑暗似是有些过于不祥的预感,从断裂的思想峭壁之外发出凄厉尖叫,锐利的共鸣回荡在年轻魔术师的思维宫殿中。

他转过身,下意识地避开英灵沉静的金琥珀色眼睛,将目光投向遥远曲折的峡谷边界,在深蓝色的黑暗中,它像是一道极为漫长的海岸线,「我失败了,我和May都失败了。我没办法违抗那头怪物——我早该承认,他从一开始就潜藏在我的基因里。也许在下一个清晨,我闭上眼睛,被阴影浇灌的怪物就会醒来。」

「Master,你不该妄自菲薄,世界和人类的进步得益于每一个高尚的情操,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无缺的人。而你做出过的所有决定,都值得我的尊敬。」

英灵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他第一次听到的那样温和宁静,不容置疑。

「我从未后悔回应你的召唤,成为你的从者,为你而战。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是许多人交织在一起方可获得,在那些我生命中最为珍视的友谊中,你永远拥有一个席位。」

「我——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但我却不得不以最残忍的方式回报。并非因为软弱和逃避,而是人类出于本能的生存意志太过可怕。即使我放弃了,他不会放弃的。

「对不起,科菲先生,为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我很抱歉。」

年轻的魔术师必须要非常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那不是对于终将来临的结局的恐惧,而是拼尽全力在那撕扯着冰雪牢笼的黑夜面前钉下的银白光栅。

 

你这黑森林中的噩梦,你以为我还会给你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吗?你该想到我会做什么。

我会彻底断绝你从尸骨堆中复活的可能——位于从过去到未来、以及理论上或许存在的万千平行世界中,每一寸最细微的可能。

你该得到这个。

我们该得到这个。

 

「Caster,我的从者、我最敬爱的导师、我最亲爱的朋友、将光明的真相交托于整个世界的伟大灵魂、遥远宇宙中的星星,请允许我——以令咒命之!」

鲜红色的光芒划破天幕开始变白前最后的幽深鸦羽,在那儿留下一束滴血似的视觉残像。艾迪亚斯闭上眼睛,他的金发在风中摇晃成一蓬橘红色的火焰。

「请永远对世界抱有善意。」

「请不要停止颠覆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研究,不要将人类孤独地留在终将归于热寂的宇宙中。」

「请确保,无论在过去、现在、未来可能出现的哪一个时间线中、在不同普朗克常数构成的平行宇宙中,任何一个我参与了圣杯战争的世界中——」

我都没有活下来。

 

一枚携带着虹光的锐利水晶石忽地撕裂了尚未来得及消逝的最后一缕鲜红火焰,化作深深刺入年轻魔术师胸口的声音,玫瑰色的花朵盛开在风与天空之中,像是一句跨越千山万水的告别。

「我敬重你的决意,但如果哪怕最微小的可能性都被封锁,奇迹便不会在荒凉的土地上诞生,这对为保有善意所做出全部努力的灵魂来说,实在过于残酷。」

他清晰地听到潜藏在长发绅士声音中的深重悲伤,像是沉没在冰海之下的小提琴手奏响最后的告别交响曲,灯火熄灭星星消逝,整个太阳系跌落向一片没有任何厚度的二维纸片。

「既然最终的决定权被交付于我,那么这是我能送给你最后的礼物。」

「我原谅你,Master。」

 

他感觉到胡桃色的星辉和琥珀正在消散,似乎有青瓷似的淡白色天光从曲折的地平线那一端悄然攀升,浓重的金红光芒是法厄同驾驭着金色马车踏浪而来的先兆,疲惫的旅人露出安然笑容,在坠入天空的风声中闭上眼睛,迎来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温柔的漫漫长夜。

 

是啦,在从过去到未来、以及理论上或许存在的万千平行世界中,一定存在着那么一个可能性——

灾厄终将退缩。

善意终将胜利。

奇迹会点燃坠落于深渊之下的青焰。

凤凰会重生于梧桐树叶的灰烬之中。

而根植于心灵中的浓重黑夜,终将淹没于万丈光明之下。

 

 

然后。

太阳就在那一刻升起来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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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之一:

这是一封始终等待发送的电子邮件,“阻止发送程序”被加载在一个稳定的负响应系统上。

只有在唯一的那个条件被满足的时刻,当那个想象中的红色按钮被按下,它才会被发送出去——通过三五十个“跳板”的转接,终端信号已不可考,当然。

 

「嘿,里奥,我的朋友。

时间到了。

我有个超级爆炸的消息要告诉你——现在才让你知道这个是我的不对。我来自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系中的波利菲密斯行星,或者南鱼座的北落师门b,要么就是类地行星Gallifrey,位于银河系之外遥远的Kasterborous星群……啊,随便啦,总之,我不是地球人,但我在地球上停留了足够久的时间,所以我必须要离开这里,去继续我的旅行。

我们的时间流速和寿命是不同步的,所以,在你的余生里,我大概将只存在于你视线之外的万千星尘,而没有机会再见了。

但我会记得你的,我的朋友,永远。当你看到这封邮件时,也许我正在室女座超星云外侧的第三星系上观测一次橄榄色的日落,就像你的眼睛。

 

P.S:

我很抱歉没有回La Hoja再尝一次你的苹果派,好在WOW大概足够抵消那些我还没来得及偿还的旅费,你尽可以派它去看守大门,对冰箱和食材进行分类整理,或者分拣掉进灰烬里的豌豆,那正是它超擅长的。

 

So long,and thanks for all the fish.

——IDEAS」

 

 

 

余波之二:

埃德温·克莱因·卡文迪许平静地关闭了面前的悬浮视窗,仿佛方才跳出的那封邮件只是由过于强烈的阳光照射而产生的幻觉。

 

「致我最亲爱的哥哥。

你是否正庆祝着你的最终胜利?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种从未被科学验证过的理论这样认为:当极度强大的放电能量于一个物体上爆发,有一定几率该物体将被激发成为高能级的不稳定量子态,生与死叠加在坍缩的那一瞬间,如果空间中不存在观测者,它就会弥散成无形的概率云,存在于每一个角落。

那么,现在来猜一个谜语吧。

如果一个具有高度自我意识的智慧生命,自愿被高强度的量子叠加态放电能量击中,他是否有概率将永远存在于坍缩的那一瞬间,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祝你做个好梦。

——IDE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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