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松鼠到来了。

#FWIV- 第一战 Hypothesis-假说检验

一块维度琥珀漂浮在“宇宙”这个概念中。

它静默无声地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永恒时空,如同歌斐木建造的诺亚方舟搭载着万千伟大灵魂。

它没有开始,没有结束,从未拥有过去、现在抑或未来。却又正在开始,正在结束,始终存在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所以,那是什么样子的?」

「很遗憾,Master,只有被理解方可被描述,而人类尚未理解“英灵座”的真正存在方式。因此语言中尚未诞生可以精确描述“英灵座”存在方式的词汇,这就是为何所有谈及英灵座的记录都语焉不详。不过,它的存在可以被英灵本身“定义”,比如说,我喜欢让那儿看起来像个实验室。」

「“那个”实验室?」

「不,不是“那个”。」

这个心照不宣的玩笑让年轻绅士愉快地眨眨眼睛,温暖的热巧克力折射出焦糖色闪光,「最普通、最简单的那种。有镶着滑道的木板门,长短不一的木条组成架子,歪歪扭扭钉在墙上,橱柜里摆着苏打罐子、香料、石墨、一些透镜和铜线,以及产生电流的装置……在里面呆久了,我偶尔会有种幻觉:我生前一定是个不错的木匠。」

正对着湛蓝天空中一朵白兔形状云彩眨眼拍照的金发青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嗯,听起来真棒。」

他们步履悠闲地与米开朗琪罗广场中心的大卫雕像错身而过,笑容轻快,眼中盛满对异国风景的欣赏或者怀念,和往来如织的游人没有半分区别。

 

※              ※             ※

 

自沉默的纪念碑邀请英灵再次降临这个世界以来,这大概是艾迪亚斯尚显短暂的人生中最令人新奇和兴奋的一个月了。Caster对现世新奇而高速发展的一切充满纯粹的热爱,他无师自通地仅用一个下午就学会了驾驶年轻魔术师那架用来在世界各地旅行的小型私人飞机——以电力作为能源,当然,艾迪亚斯简直爱死了他的魔术天赋——从此它的前任主人便永远地被从驾驶席位请了下去。

「随你喜欢,科菲先生。」

对此艾迪亚斯展现出了高度的纵容,「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们可以每天在地图上用飞镖投出一个目标地理位置作为当日行程,或者,我写个随机程序也好。」

「事实上,Master,我惊讶于你的作战计划。」

「不,科菲先生,这不是作战计划。我完全知道你的愿望,它不需要圣杯就能实现。」

艾迪亚斯把视线从窗外的云海中移回,驾驶席上的绅士穿着银灰色的西装夹克和格子衬衫,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大学教授,和蔼、睿智、正直、拥有完备的飞行执照且没有任何信用不良记录。

他正为着御主的回答而略带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银边眼镜上闪过清浅的光。随即,他开始微笑。

「我想你是对的。你已经为我实现了它。」

「不,」

金发魔术师用几乎与Caster相同的表情眨了眨眼睛,「我正在为你实现它。等你的日程本都被填满之后,再顺便去实现一下我的。」

「而我愿为此全力以赴。」

英灵再次开口的时候艾迪亚斯瞟了一眼仪表盘,所有指针都如他意料之中地狂乱摆动,仿佛一群进行着布朗运动的分子齐齐燃尽生命弹奏<野蜂飞舞>,任何一位驾驶员都会因此而惊恐地尖叫起来。

只有这一位不会。

他打了个响指,起落架和襟翼的操纵杆自动降下。

「一切正常,休斯顿。我们要降落了。」

佛罗伦萨十二月的晴朗日光掠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宏伟优雅的圆形穹顶,如果偶然有一只在广场上悠闲觅食的白鸽仰起头,会发现它银白色的金属同族正安静地划过天空,仿佛一道优雅的流星。

 

※              ※             ※

 

然后,一颗星星从一顶礼帽里飞了出来。

它灵巧地转动着蓝宝石样的眼睛,展开跳动着星光的双翅,在围成一小圈儿的人群上方轻盈地盘旋。一枚柔软的羽毛自半空掉落,悄然停驻在女孩子摊开的手心里。

啪。

一个清脆响指。羽毛在闪光中炸开,变成了一张红心皇后。

「喏,这就是你刚刚选择的牌,没错吧?」

「哦这可真……是的,天啊,好棒!你是怎么,我是说你怎么能把这个变成……哦不不不我不该问,这是不是不太礼貌……」

「这个嘛,哎呀,其实它的原理很简单,」

女孩子惊讶的轻声尖叫被蔓延的惊讶和赞叹淹没,被人群环绕于中心的英俊青年对着她微一欠身。他穿着雪白挺括的燕尾服,黄金袖扣与紫罗兰色领结一丝不苟,衬衫袖子精准地比外套多出刚好零点四英寸。湛蓝双眼中光芒闪耀,明亮如阳光之下的湖泊。

被那双蓝眼睛注视的女孩子一时间有种幻觉:这里并不是在佛罗伦萨所有光辉映衬下微不足道的街角,而是被万千聚光灯所拥戴的舞台正中。

「因为那张牌被你的美丽所吸引,迫不及待地要去到你身边呀,我根本拦不住它呢。」

伴随着人们善意的大笑,女孩子有些腼腆地将扑克牌递还给年轻的街头魔术师,纸张与指尖接触的一瞬间,纸牌上表情严肃的皇后忽地化作一只栩栩如生的白兔。

「啊,我知道了,美丽的小姐,你一定是来自镜之国的爱丽丝。所以三月兔先生才找到这儿来——」

青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将扑克牌轻巧弹入空荡荡的帽子里。嘴角上扬完美三十度,「3、2、1——!」

手掌大小的白色毛团儿扒着帽子边沿探出毛茸茸的长耳朵,它钻出帽子跳上青年手背的动作轻巧迅捷,立时三刻斩获了不下十数声赞美的尖叫。当然,这种战绩在它的生命中已经毫不新奇,毕竟人类对于此类大眼睛、小体型、毛茸茸的动物幼崽所能爆发出的热烈爱意简直超乎想象。

事实上,柯林——这位拥有漂亮脸蛋和星蓝眼睛的魔术师——靠着他的万能魔术小道具所俘获的芳心沿直线排列起来,大概可以在英吉利海峡上架起一座跨海大桥。

「噢,你的小助手真可爱,它有名字吗?」

毛茸茸的白团子和街头魔术师同时循声抬头,蔚蓝天空撞进一片温暖的巧克力色。正在出声询问的长发青年斯文清俊,笑容宁静而和蔼,有种莫名让人心情愉悦的奇异感觉。

 

他看起来真像个大学教授。柯林想。而且还是那种存在于所有人想象中的大学教授标准型,如果时计塔里有这样的教授,我的成绩还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是的,时计塔,没错。街头魔术师柯林,或者说柯林·K·迈尔罗克,迈尔罗克魔术家族的继承人。当他对所有人自称“魔术师”的时候,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人才能判断出那究竟所指的是什么。

 

「嗯……小白。一般我这么叫它的时候它都会答应,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闻到我拿给它的吃的……」

「我能摸摸它吗?」

年轻学者友好地冲着柯林眨眨眼睛。

白团子的反应先于柯林的回答,哧溜哧溜地爬进他的手心打了个滚儿。

「好小的兔子哎,这一使劲不就……」

站在那名“大学教授”(显然地,柯林已经在心里给他们贴好了标签)身旁的金发年轻人克制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清清嗓子,柯林感觉他一定在学者沉静的目光注视下把什么非常不妙的动词咽了回去。

「也许这个品种就是这样吧,我养了它很久了,还没有长大过呢……来,小白,回帽子里~」

街头魔术师笑着吹了声口哨,毛发蓬松的白团子猛地站直身子,转了转耳朵,借着绅士修长的手指作为踏板一跃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跳水冠军般潜入帽子里不存在的深海……

一朵由纯粹光芒构成的水花溅起,白兔消失了。

那一刻如果欢呼和掌声是有实质的,柯林的脖子以下大概都已经被彻底淹没了。

「哇,近景魔术的手法我也知道一些,不过这真是……」

金发年轻人的橄榄色眼睛在镜片后闪出赞叹的光,他好奇地伸手——在柯林的点头默许下——捏了捏浆洗平整、内里衬黑色天鹅绒的帽子,以整理实验数据般的姿态仔细确认了它空无一物的内壁。

「AWESOME.」

他最后严肃地总结道。

 

「NONONO,我为“手法”这个指控而感到伤心了。」

柯林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与“伤心”这个词所相符的神色,「这是魔术,或者说奇迹?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来给你演示个别的怎么样?」

「当然,愿意效劳。」

「那么,你现在立刻想一个人。」

「一个人?」

「嗯哼,一个人,也许是一个享誉世界的名字,也许不是。立刻,就在这儿,浮现在你脑子里的第一个。」

街头魔术师绕着他的新表演伙伴转了一圈,人们纷纷为他让路,现在那个戴着古怪眼镜的金发小子变成了新的视觉中心,连那位与他同行的绅士都稍稍后撤了一些,以便给魔术师留出充分的活动空间。

「然后,我要问你五个问题。只有五个,而你只需要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

「啊,我想我知道这个算法,我写过一个……」

「这可不是程序算法,是读心术。虽然我还研究的不到家,只好问些问题辅助一下——那么想好了吗?我要问第一个问题了?」

「好吧,我想好了。」

金发年轻人谨慎地开口。他的语调让柯林想起伽利略对教皇说“可是,它真的在转动”。

「嗯……让我想想,」

柯林将两根手指抵住太阳穴,认真地闭上眼睛,「他已经逝世?」

「是。」

「他盛名卓著?」

「是。」

「他是个真正的天才。」

「是。」

「几乎任何领域,都能找到他的影子。」

「是。」

「他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此时此刻,就在这儿。」

青橄榄色的眼睛越过人群四下张望,在广场正中那尊仿造的大卫雕像落入视线的时候他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然后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

「哦?是吗?」

「也许你猜错了,很接近,可是不是那个人。」

「噢,也许我该坚持我的答案……」

街头魔术师睁开眼睛,挑起一边的眉毛,浅碧色天空灿烂如星海,「为什么不看看你的口袋?」

年轻人疑惑地摸了摸衣兜,紧接着,疑惑的神色定格成一秒钟的惊讶。

他缓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封口上贴着张黑色的兔子形状贴纸。打开它的时候,一张照片掉了出来,正面向下,落在他掌心。

在金发青年将照片翻向正面的同一时刻,柯林·K·迈尔罗克、蓝眼睛的街头魔术师站直身子,以赢得了圣杯般的声音庄严宣告。

「你刚刚所想的名字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

他的笑容和照片上蒙娜丽莎的笑容同样神秘。

 

※              ※             ※

 

「……哎????所以你……你是说,你不是……你其实没有……」

现在是十分钟之后。

柯林·K·迈尔罗克和他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们一起坐在米开朗琪罗广场的石阶上,他们似乎和所有坐在这儿、拿着相机(有一些还架起了三脚架)的游客们一样在等待传说中“佛罗伦萨最美的日落”,又似乎只是随便找个地方歇歇。

「对,你猜错了。我承认你是个非常优秀的近景魔术师,不过也许在心灵魔术上还需要多加练习。你试图将我的思路导向意大利本地的著名人物,而且,当你绕过我,用语言引导所有观众的注意力并趁机将信封塞进我口袋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所以我干脆什么都没想。」

金发青年摆弄着食指上的黑色指环,向柯林露出有些狡黠,却并不带有任何恶意的笑容,「我不是那种会在圣诞夜晚上告诉一个六岁小男孩“圣诞老人不存在,从烟囱里爬进来的是你爸爸”的人。我很小的时候,从长辈那里学到很重要的一课:无时无刻不在显示自己的“聪明”是最不聪明的一件事。」

「你……」

「你的魔术带给人们惊喜和快乐。可我们路过那儿的时候,科菲先生说,只有你看起来并不开心。」

青年向身旁安静的长发旅伴歪了歪脑袋,「他认为带给别人快乐的人不应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而且,刚才当我说“完全正确”的时候,有三个孩子的眼睛里闪出了光。所以如果再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说“完全正确”。」

……但是你现在告诉我的这些让我更不开心了!你真这么想吗?那就干脆永远别告诉我!

柯林张了张嘴,这句话卡在舌尖,只差一秒就要奔涌而出。然而他的大脑里突然浮现出祖父那张严肃刻板的脸和紧绷的声音:柯林·K·迈尔罗克,在你打算立刻开口表达任何情绪前,先等五秒钟。

于是他在那道并不存在的威严目光注视下,安静地等了五秒钟。

 

时间是个非常玄妙的存在,五秒钟漫长到足够柯林彻底将那句尖叫嚼碎,塞回肚子里永不叙用,并理性地认识到对心怀善意的人——善意,也许吧,但柯林喜欢做出正面的假设,尤其那位学者(他是叫科菲吗?)的笑容让他如沐春风——出言反击并非他惯常风格。很显然,他受到了一些影响,来自稍早些时候的那场争论……

好吧,柯林必须得承认,他并不觉得自己和Saber之间的谈话衬得上“争论”这样意味着交谈双方地位平等的词汇。

蟒蛇与兔子有什么平等可言吗?

「……谢谢。」

他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脸埋进了礼帽里。五秒钟,人不能将糟糕的情绪发泄在无关人等的身上,你是个魔术师,柯林,世界无处不是你的舞台,面对观众,你要永远保持仪态优雅。

「谢谢你们指出这个,也谢谢你们的宽容和惊人的洞察力……看来我还需要继续多加练习。」

「如果不显得冒昧的话,」

一直平静地注视着远方、似乎在进行什么哲学思考的年轻绅士忽然收回了目光,他的眼睛在即将没入地平线的金色夕阳下泛着久经打磨的琥珀色光泽,虹膜边缘折射的闪光仿佛一环日珥,「你不会因为对着白桦树上啄木鸟钻出的洞诉苦而感到不安,因为它们与你素昧平生,并且安静缄默。事实上我们只在这里停留一天,而我们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正需要对有限的听众谈论一些感受,我真诚地希望可以为此做点什么。」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当他们提出一个建议的时候,你能确信地从声音、语调、神色乃至空气中的所有基本粒子中感觉到:无论你认同还是拒绝这个建议,他们都完全不会因此而感到得意或者冒犯。

并且,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他们的建议。

 

「我和我的……一个朋友,产生了一些,嗯,分歧。我们吵架……大概算是吵架了吧,所以我们分开冷静一下。」

柯林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他的表情过于严肃吗?为什么看起来那个金发的小子差点被呛到?

「……所以,恋爱的烦恼吗?真是甜蜜的负担,那恐怕即使科菲先生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不——不!天啊,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你想的那种“朋友”,“分开”也不是那个意思!」

蓝眼睛里冒出了惊恐的光,是那种一百万只抹香鲸成群结队跋涉万里争先恐后从海洋深处冲向沙滩慷慨赴死的时候海洋所会有的惊恐。柯林确定他的新朋友们并不能理解为何他的反应如此过激,但只要一想到“Saber”和“恋爱”“甜蜜”“柯林”这几个词放在一起,从头顶到脚心所有的毛发都悚然地挓挲起来了。

「我们是,那个……」

他搜肠刮肚地检索着合适于描述英灵和御主之间关系的形容词,「合作伙伴。我们在试图合作完成一个,嗯,项目。但我们互相之间合作的并不愉快。」

「噢,我想我理解这个,这种事我也遇到过,很多次……我来猜猜看,是你们之间对项目的理解和重视程度不同?」

「我想远远比那更糟。」

魔术师用手指戳着从帽子里探出头的毛茸茸白耳朵,「是更加……难以表述的层面,更形而上的那种。」

我们的伦理与善恶观并不相近,而注定充满了鲜血与死亡的圣杯战争会无限地放大哪怕最微小的裂隙。

他不知道该如何在不让人以为自己在写小说剧本的前提下表达这个,一些微小的气泡从大脑深处的无尽深海中泛了起来,有那么一小会儿,柯林觉得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他不该跟陌生人谈起这些,哪怕事情的真相已经被他语焉不详——

但是。

也就仅仅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大概就像是,嗯,假设,」

他干巴巴地重复了一次,「假设,有一列正在进站的电车刹车失控,它继续前进会以高速撞上正在穿过轨道的五个人,而你正站在横跨轨道的过街天桥上,你发现阻止电车的唯一方法是投以重物阻挡它的去路。而你身边唯一的重物是一名体型肥胖的过路人。你会选择将那个人推下桥,拯救那五个人吗?」

「呃我知道这是个著名的思想实验但是……但是,突坠重物并不会让电车停下,甚至于会造成电车司机和乘客的伤亡……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懂你想要表达什么。」

金发青年抓抓头发——他在脑后扎成一小团的短马尾蓬乱的像是兔子尾巴。这样的发型不会扎得慌吗?柯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可即使将之作为单纯的概念思考,这题目仍然缺少信息,那五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那名路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知道那五个人中有性虐待者或者恋童癖,而那名过路人其实是一位对埃博拉病毒的研究作出过突破性贡献的科学家,又或者那五个人中有我的亲人和朋友,即使路人依然是个科学家,我会做出的选择可能就完全不同。而且……」

青橄榄一样的视线忽地笔直照射进大堡礁的蔚蓝海水,泛起一片青蓝色的波纹,「如果那个路人同时也看向了你,似乎正在考虑相同的事,又该怎么办?」

 

他和Saber是一样的人。

这个想法突然跳入柯林的脑子。先思考合理性,然后是实用性,精确地分析利害关系,不掩饰对于更亲近之人的偏袒,并且对其他人持非常可以理解的怀疑论。

他一定不会坐在异国广场上对路人说起自己的烦恼。

可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

杀人是不对的?蓝眼睛的魔术师想要说些什么但“圣杯战争”这个词耀武扬威地跳了出来,它穿着十寸长的漆皮高跟鞋,外黑内红,鞋跟尖利如针,狠狠地踩在柯林的心脏上,哗哗滋血。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这个思想实验的重点并不在此。」

年轻学者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此之前柯林一度认为他真的在完美地担任白桦树的角色。魔术师猛地抬头,发现银边眼镜后那双深胡桃色的眼睛依然温柔平静。

「重点在于,你不能替任何人做出选择,也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做出选择。而一旦做出选择,就要承担它带来的所有后果。我并非在试图给你任何忠告,这只是基于我的个人经历所做出的建议: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坚持它,并找到证据证明它确实是对的;如果你的朋友先你一步证伪了你的观点,勇敢地承认它。」

「还有,」

深胡桃木飒飒的影子闪烁了一下,「无论如何,谋杀不是个可以轻易被我认同的行为。我认为你是对的。」

 

如果这双眼睛的主人站在那座天桥上,他会选择自己跳下去阻止电车。

柯林对自己的判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

 

接下来的时间里,所有人非常默契地没有再谈论任何深刻到足以触及灵魂的问题。

天空中灿烂如洪水的金红色正在逐渐消褪,只留下沉郁如紫罗兰汁液染成的夜幕,广场上灯光次第亮起,如雀跃地跳出云层的星子。蓬乱金发的年轻人第四次快速眨了眨眼睛,将落日最后一次拼尽全力跃出水面的光耀捕捉成凝固的瞬间。

浓重的阴影从地平线的那一头蜿蜒而至,一滴鸦青色墨水溶进洇湿的莎草纸,整个佛罗伦萨的建筑群逐渐化作沉睡的巨人。似乎仅仅在一瞬间,柯林发现他已经看不清那些近在咫尺的游客们了。

哦,天啊,不。

一千只自鸣钟同时在他的大脑里轰然作响。

他本不该如此放松警惕的。圣杯战争和罗马尼亚黑森林中的吸血鬼的相似之处有无数种,当夜幕降临光明消逝,盘桓在巨大阴影的神秘悄然上浮,捕猎者开始蠢蠢欲动,而他——柯林·K·迈尔罗克,圣杯战争的参战者,Saber的御主——竟仍然无所事事地坐在一座城市最具盛名的广场上。

独自一人。

魔术师跳了起来,如同冰凉的石阶正在燃烧着滚烫火焰。

「……嘿,你怎么了?」

从眼镜片后面投来一束仿佛被惊吓的光。

「噢,不,抱歉,没什么。我只是得去找我的朋友了。」

「因为已经是晚上了?」

柯林不确定那个金发小子在说出“晚上”的时候有没有其他意思,鉴于他之前提到了“恋爱”这个恐怖的词(想到这个让柯林又哆嗦了一下)。

「啊……是啊,没错,总之,非常感谢你们肯听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非常……非常感谢。」

如果不是现在,不在圣杯战争之中。柯林有些遗憾地想着。他们多半会互相交换名字和联系方式。

只可惜,人的一生总是充满无数遗憾和擦肩而过。

 

噢,对了,等一下。

「抱歉,可我真的很好奇。」

至少还有一件事他可以确认。百分之九十的那个。

「那辆电车……科菲先生,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吗?」

学者的面容在降临的夜色中已经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安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让柯林想起深邃山谷里拂过榛树林的风。

「我想,我有办法让电车失去动力,然后停下来。」

 

※              ※             ※

 

一个魔术师离开了。

一个魔术师在笑。

 

「一个“项目”。」

艾迪亚斯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咂摸着这个有关圣杯战争的精妙比喻,「他有趣极了。」

那个蓝眼睛的魔术师只差一点就成功了。他关闭了魔术回路,令咒也被隐藏得很好——艾迪亚斯在遮蔽令咒这件事上吃过一次亏,有且仅有一次,幸好结果比他所预想的美好太多——所有的那些街头表演都是真正的“SLEIGHT ”,他一定是真的热爱这个,并且为此练习了很久。

只可惜“动物使魔”与普通动物身上的魔力波动完全不同。非常可惜,只差那么一小点儿,就跟他没能正确地猜到那个名字一样。

「不过,他看起来大概和从者的关系算不上太好,也许他召唤了一位擅长征战和杀戮的将领?那可真是有点糟糕了,幸好我们没有和他作战的打算。」

谈及“有点糟糕”这部分的时候,艾迪亚斯没有用哪怕一个音节或者表情去努力让这个词显得像自己的真实想法。

一片小小的投影屏幕在他的手中成像,他闲闲地用手指拨弄着屏幕里滚动展开的数据:一些魔术手法演示的视频,佛罗伦萨各大博物馆展品简介,几条航班确认短信夹在网页搜索查询历史信息和亚马逊购物记录中间,挤挤挨挨地飘了过去。

说真的,艾迪亚斯并没料到iRing真的会在那个魔术师身上捕捉到智能手机的讯号,也许“融入现代社会”是魔术师们隐藏的更高阶方式?他突然想起澳大利亚的炽热阳光,还有他那位如同快活的大型野生动物一样的朋友问起「你爸爸会用微波炉吗」时候的有趣表情。

「他并不拒绝战争,这意味着勇气、坚韧和责任。但他在为战争本身存在的意义感到困惑,这意味着善良。」

英灵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不存在的尘土和褶皱,「“圣杯战争”和“电车思想实验”在逻辑上的不合理程度几乎相同——在人类文明的尺度上,被公认为“伟大”的人们聚集在同一个时间,却只是为了互相战斗和杀戮。」

「……也许,」

艾迪亚斯耸耸肩,「也许,因为战争的确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所以人类总有无数种理由开启一场战争。」

 

「我想你是对的,Master。非常幸运的是,它不是唯一的方法。」

魔术师和英灵并肩而行的影子在灯光下逐渐拉长,最终融化在这座几乎与文明本身同样古老的城市里。这只是旅程中的一站,接下来他们还要去更多的地方。他们也的确有个日程表,里面认真地标注着一些值得驻足的景色,还有可以预料到的:遇见有趣的人。

唯独没有战争本身。

「战争不适合这儿。」

 

※              ※             ※

 

「战争不适合这儿。」

艾迪亚斯听到Caster的声音,清晰、平静、严肃而不容置疑,仿佛银瓶子在凝固的水晶中碎裂。

 

他的鼓膜仍然在嗡嗡作响,魔力的剧烈燃烧让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被包裹着烈焰的钢针刺穿。十秒钟前他们还在经历阿诺河畔最普通的夜晚。城市安然地合上眼睛,道路两旁粉刷成浅茶色的建筑看起来静默谦逊,屋顶的砖红如出一辙。路灯温柔的黄白光芒是深秋的银杏叶,沙沙地拂过地面,足以照亮夜归人的双眼而不会惊扰任何一场甜蜜的梦。

但一切发生的比语言能够描述的速度还要更快,艾迪亚斯察觉到“危险”的第六感几乎和Google Glass同一时刻在大脑里尖啸起来,象征着“周边魔力数据溢出”的可怖警示色彩淹没镜片上的投影屏幕,锋利如刀的鲜红刺痛了他的眼睛。

骤然从四周暴涨而起的巨量魔力流像是一辆柯尼塞克跑车,从最开始的完全无法察觉猛然爆发成一束破空而来的闪电。金发魔术师抬起头的时候告死天使的漆黑羽翼已经近在咫尺,他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在这一瞬间如此冷静,仿佛时间被无限度地拉长成黑洞视界边缘永恒坠落的那一秒,这让他清晰地辨认出那束闪电是一柄泛着摧枯拉朽浓厚死气的乌色金属长枪,而它的主人有着比所有将人引诱向死亡深渊的恶魔更俊美的容貌和澄澈冰冷的绿色瞳孔,宛如一条剧毒的黑曼巴蛇对着艾迪亚斯喷出嘶嘶的信子。

 

死神收割一个灵魂只需要0.3秒。

人类极限的理论瞬时神经反应速度是0.25秒。

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恰好足够。

 

他闭上眼睛。

风声如利刃呼啸划过,街边伫立的路灯和玻璃窗在同一时刻轰然炸开,停车场里所有被惊扰的车辆从梦中惊醒,争先恐后地拉响警报。耀眼的蓝白电光在死去的银杏色太阳上噼啪跳动,飞溅的碎片像是无数冰晶,在河水与道路上泼洒属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他睁开眼睛。

Caster的长发和衣摆在魔力碰撞掀起的狂风中飞舞成一幅深咖啡色的旗帜,手杖顶端镶嵌的蓝宝石如恒星般光辉闪耀,乌金长枪停驻在仅仅不到一英尺远的半空,冰冷的尖锐金属发出狂躁而凄厉的嘶鸣嗡嗡抖动,却无法再前进哪怕一寸。

仿佛有什么并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的庞大力量阻隔在死亡与那双明亮的胡桃色眼睛之间。

没有任何人能让它的光芒熄灭。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曾经是否掌控过更广阔的土地、迎接过更伟大的死亡,尊敬的先生。战争不适合这儿。」

年轻学者放下手杖,以杖尖轻轻地顿了顿地面。他似乎不甚在意突袭者有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再次重复这句话的语调如同描述不证自明的基本公理。

「那座建筑是伽利略博物馆,请保持相应的敬意。」

英灵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时间轴上都有被召唤的可能。

一个奇妙的想法忽然跳进艾迪亚斯的脑子。所以,如果科菲先生现身在叙拉古的那片沙滩上,他一定会对试图杀害阿基米德的罗马士兵说:让开,别踩坏了他的圆。

他简直快要在脑海里描绘出那副画面,色彩鲜明栩栩如生,以至于手持长枪的死神开口时所带来的冰冷寒意都没能让有点奇怪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消褪。

「哈。一个伪善者。」

黑发男人澄澈的绿眼睛里流淌着一泓地下暗河,他冷酷的神情如同雕刻,声音听起来像摔碎在血水的冰,「诚然,我的御主对战局没有任何清醒的认识,他愚蠢、天真到近乎可笑,但这不是任何人在我的王座阴影之下干些鬼祟勾当的理由——你们、真的、以为那点小伎俩能瞒得过我?」

 

……等等,他在说什么?我们干什么了?

艾迪亚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有些眩晕,不知是该先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疑问还是该反驳“什么样的胆子让你敢于说科菲先生是伪善者?”,但紧接着,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就从大脑深处的海洋里跳了出来。

他是那个“合作伙伴”。

有人在路边捡到多年前自己丢失的钱包;有人从27楼纵身一跃却毫发无伤;百米冲刺逼近终点线的时候,从背后吹来一阵漂亮的顺风。这个世界永不缺少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巧合,艾迪亚斯并不想向对方解释(是啊,好像他解释了就会被相信似的)他接入那个小魔术师手机存储模块的行为只是个下意识的习惯,完全不意味着他想要标记或者针对谁——

「Master,请退后。」

胡桃色的手杖忽地打横里伸出,一道明亮的电光沿着手杖噼啪闪过,狠狠撞击不知何时已经逼近他脖颈的尖锐黑雾。艾迪亚斯被震得后退两步,他似乎是猛然从一种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清醒,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生死攸关的状况下如此精神松懈,除非……

魔力构成的精神链接里传来Caster的声音,「对方的目标是你,从一开始。」

哦,当然,这太显然了。

艾迪亚斯吃惊于自己竟然需要被提醒才意识到这个,也许是因为那条鲜绿色的毒蛇正盘桓在他的大脑里,挥之不去。他猜测那大概是某种固有技能,像是携带了无数冗余数据的DOS攻击,伸出恶毒而美丽的触手抓住每一束远端神经末梢,将思维的速度拖入遥远黑暗的深海。

「不要看他的眼睛。到博物馆那儿去,那里是安全的。」

魔术师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地拔腿向着半弧形拱门狂奔而去。在他的身后黑色死神如影随形,他似乎能感觉得到纵横的魔力流从身侧滑过,与什么更加可怕的东西相撞,爆发出即使背对着也令人全身疼痛的强光——然后他踏入拱门,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突然包围了他,外界的一切都被透明的力场阻断,连一寸地面都没有被惊扰。

他知道Caster是对的,这座博物馆处于Caster的完全保护下,他确实安全了,所有迁徙候鸟的眼睛都可以确认这点。

英灵散逸在空气中的魔力如同春天山谷里清晨带着露珠的风,白山茶在青翠阳光下盛开,盘旋在艾迪亚斯大脑里的迷雾和混沌被融化冰雪的纯净新泉冲刷殆尽,那个冷静、理智、可以在所有工程服务器同时报警的时刻完美应对的灵魂重新回到了这具躯壳里。

 

年轻学者第三次折转身子,险险避开刺向他心脏的长枪,枪尖卷起的烈风划过他的衣袖,在雪白衬衫上绘出一片血红。

一个远离阵地的Caster无异于失去坚硬外壳的寄居蟹。

黑发英灵嘴角上扬,微笑弧度几近刻薄,翡翠暗河里透出些许轻蔑。他得承认那人确实有些奇怪的真本事,是个来自某些并不熟稔国度的魔法师吗?在发现长枪被奇怪的魔力流动阻隔时,英灵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感到惊讶,可视魔力如生命的Caster竟然会在死斗中分神来保护一栋建筑,简直可笑至极。

安静而致命的荧绿火焰悄然顺着长枪盘旋而上,死亡的祝福是潜伏在深海中的捕食者,迅捷、安静、无比耐心,他在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现在,就是最恰好的时机。

艾迪亚斯早就想这么做了,从他知道自己是魔术师起。八岁的时候他用自己的电动玩具车尝试过,十二岁他第一次在完全意义上做到了“成功”,当时父亲严肃地按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根据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这算作非法侵占他人财物。

电子颈环的指示灯闪出星星样的光,温柔地点亮平静如梦乡的博物馆。金发魔术师抬起手,食指、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

一个清脆响指。

博物馆门前开阔的停车场里,所有发动机在同一瞬间发出高声怒吼,橡胶轮胎高速转动,摩擦地面的声音是刺耳的冲锋号角。一秒钟不到的时间里,被操纵的金属傀儡像是被死灵法师唤醒的骸骨军队,歪歪倒倒地突破自己原有的加速极限,轰鸣着尽数冲向讶然挑眉的黑色英灵。他不得不闪身跃起,以免被那些钢铁造物绊住脚步,乌色长枪化为万千残影,金属与金属交相撞击,尖锐可怖的撕裂声和车载报警器的凄厉哨音一起化为报丧女妖的哭号。

而纯净澄澈的银白魔力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无穷无尽地蔓延开来。

枪尖上跳动的荧绿冥火与星空一同熄灭时,黑发英灵不无遗憾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个时机。

 

※              ※             ※

 

柯林·K·迈尔罗克在奔跑。

沉眠的街道没有被惊醒,因为他并没有真的踏在地面上。扭曲的气流贴附在脚踝上化做透明的翅膀,一步、两步、三步、飞翔的白鸽越过一整个街区,沿着肆无忌惮地泼洒在天空中的魔力痕迹一路追寻而去。

喉咙因灌满冬夜冷风而干涩刺痛,精心打理的金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但他仍然在奔跑。

无论如何。

即使他真像Saber所指出的那样天真、幼稚、自以为是并且容易被简单到可笑的把戏欺骗,即使他还没能从时钟塔资优生的身份完全转变为一个战士,即使他尚未做好真的使用魔术“杀害”任何人的准备,即使他“根本不懂战争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这些都不是他可以捂住眼睛塞着耳朵躲避战斗的理由。

他有自己的计划,可能还不成熟,可能过于天真,但他有自己的计划。

他是圣杯战争的参与者。

他要到他的从者身边去。

 

燕尾服飘转过第三个拐角,浓郁到让每一个空气分子都震动起来的魔力漩涡牵引着他的脚步,他仿佛看到星辰携带数十米长的尾迹划过天空,与九层炼狱下燃烧的黑色火焰相撞,绽放出超新星爆发般绚烂色彩和光耀,将整个夜空照亮如千万个太阳同时燃起的雪亮白昼——柯林几乎怀疑正在顺着脸颊流下的液体是熔融状态的玻璃体,而自己的眼球已经在直面那光芒的第一秒就被灼烧殆尽,以至于目之所及都陷入了空荡荡的黑暗。他甚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内心深处有一小块地方在呐喊着,这蠢爆了——然后,一种更深刻的、突然而至的恐惧完全淹没了他。

他踏入了一片真正的“黑暗”。

并非月光被阴云阻挡,太阳躲入月球的影子或是黎明到来前的鸦羽色天空,暴风雨将至所带来的白日如夜。

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任何体系、以任何方式定义的光。完全没有。Saber和他的对手消失了,街道消失了,建筑物消失了,天空消失了,星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柯林感觉自己在一片死寂的黑域中坠落,他张开有些颤抖的手——大概张开了,大概没有,他看不到自己,只能凭着感觉确认——试着呼唤铭刻在血脉中的闪光,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我的存在只是幻觉呢?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忽闪过,他想竭力忘掉可那个念头又飘了回来,用尾巴尖儿在大脑皮层的沟壑里扫来扫去。如果我其实已经死了,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比一时间流逝的人生走马灯?圣杯战争真的存在吗?魔术真的存在吗?这些是不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男孩灵魂消逝前最后的美梦?

「柯林。」

一个“声音”割裂了魔术师大脑深处的黑暗。如同一把冰冷光滑的利剑,由最纯粹的金属打磨而成。

「柯林·K·迈尔罗克,我的御主。我感觉得到你在这儿。」

「……Saber!!!」

柯林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魔力精神链接仍然存在,虽然不知为何微弱到难以察觉,但……

「请保持头脑冷静,不要惊慌。」

太好了,他真的存在。

「你不该未加准备便到达战场,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便无意在此时此刻谴责你的轻举妄动。我们正受困于敌方Caster的宝具,但对方已经连续多次消耗了大量魔力,我相信这不会持续太久。」

自从那次他不想再提起的错误召唤以来,柯林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期望能再次看到那双凝着血色冰霜的绿眼睛。

 

※              ※             ※

 

这是一列正在失控的电车。

艾迪亚斯忽然对此时此刻的状况产生了无比清醒的认识。他与Caster的魔力同源,自然不会受到“Silence”完全解放时产生的绝对黑域影响。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仿佛他看得到“黑暗”本身。

它即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那个黑发的英灵拥有强大的魔力,“Silence”无法困住他太久,十秒钟?或者五秒钟?

Caster的状态完全称不上好,虽然他的身影一如既往挺拔得像是山谷中林立的白桦树,但面容苍白,嘴唇甚至泛着并不健康的青白色,整个左半边衣袖都已被浸透成斑驳的深红。可以预料到的未来非常简单,战斗只要再持续哪怕几十秒,看似占据上风的天平便会轰然倾塌——艾迪亚斯对Caster报以完全的信任,正是因此,他确信那位伟大的灵魂会为他所做出的承诺而战斗到最后一刻。

但是不,这样不行。

即使Caster响应召唤,为完成他的愿望而来,并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他仍然不能将那个睿智而仁慈的灵魂留在从不曾踏入的战场上。

你可以将一个无辜的人推下桥,阻挡它的去路。

那个人叫柯林·K·迈尔罗克。

艾迪亚斯回想起他从小魔术师的智能手机里看到的讯息,这个名字出现在航班确认短信上。他不熟悉“迈尔罗克”这个姓氏,如果那同样是个古老的魔术家族,大概并非属于卡文迪许家族交好的名单。最妙的是,这个突然闯入战场的魔术师正因着黑暗陡降而险些崩溃,在这样的距离,击碎他的脊椎就只需要非常简单的……

艾迪亚斯的思维猛然停滞下来,似乎被自己刚才转瞬间的想法吓住了。

你会这么做吗?

圣杯战争的所有参与者都是自愿踏上这条充满血腥与杀戮的道路的。

你会这么做吗?

柯林·K·迈尔罗克也不例外,他称不上无辜。

你会这么做吗?

 

「4-28-7.」1

学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并不虚弱,带着平静的韵律,仿佛他说出的不是三个数字而是一行诗歌。

混乱的思维漩涡被突兀简短的数字打散,艾迪亚斯稍微花了一小点时间才想起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就像所有脑筋活络的人一样,他和科菲拥有一套暗语。这毫无意义(想想看,魔力精神链接可以在你不想让第三人知道对话内容时完美解决一切)却非常有趣。三个数字一组作为坐标,<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则是他们建立的解码器。第一个数字代表册数,第二个数字代表页数,第三个数字代表词数,简洁到近乎不需要经过大脑。唯一的门槛在于你得先将“解码器”的所有词汇熟稔于心,但这对他们来说,从不曾算是什么问题。

4-28-7。意识到英灵所传达信息的同一秒钟,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跳入了他的脑子——好吧,也许不够完美,事实上变数很多,压根不像是艾迪亚斯一贯严谨的风格。不过请原谅,他真的想不到更好的PlanB了。

「我……」

金发魔术师只说了一个词就感到喉咙发紧,于是他停下清了清嗓子。紧张的情绪并不难以被理解,他将要试图与一位敌对的英灵对话,这在他稍显短暂的前半生里还从未出现过。虽然他仍处于“Silence”完全展开状态的保护下,但恐怕即使Caster本人也无法完全预料这片黑域究竟能被维持到何时。

「柯林·K·迈尔罗克,以及——■■■■■先生。」

说出那个词的时候他突然不再感到紧张,黑发英灵魔力的骤然波动似乎在证明些什么(当然,他原本就不认为Caster的判断会出错)。最重要的是,他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开始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了。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你可能不相信,我曾被同样卷入这场战争的朋友拜托寻找一位“可能”被圣杯选中的人。为此我广泛地标记了圣杯战争所有可能的参与者和相关人等,利用卫星和地面交互通讯网络——也许向你解释什么是“交互网络”有些困难,算了我们长话短说。」

艾迪亚斯的语速开始变快,好像回到了他更加熟悉的舞台上,甚至有些轻松的情绪开始在这片纯净黑暗中流动。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令他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那只是非常简单而快速的试探,鲜少有人发现,我很快就切断了留下的脚印但想要再次寻回他们并不困难,比如,我现在已正在开始这么做了。」

「而且,现在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完全可以用与你的盛名相称的智慧猜测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竟然认为,我真的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哈,拉文克劳加一分。

魔术师在心里眨眨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完全“不在意”的人会继续保持缄默,“那个人”尤甚。

「如果那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就不会穿着当季时令的冬装,轻裘简从,甚至不肯解放宝具——当然,也许Caster不值得三大职阶的英灵解放宝具,这是个人自由,暂且不算在证据之内。或者我们干脆试试,反正事已至此,我不在意两败俱伤,甚至我的战争可以到此结束,只是不知你是否觉得我卑微的生命足以抵消你的盛名公之于天下所可能带来的一切麻烦。」

「这是威胁。」

「不,这是交易。佛罗伦萨原本也只是我们旅行计划的一部分,我们从未想过要在此对谁不利。事实上科菲先生与你去往英灵殿的缘由完全不同,他并非王者、将领或者传说中的魔法师——我不想评判你们之中谁的领域更加伟大,因为在这件事上我既不客观,也不公平。我只想描述一个事实,他绝不惧怕战斗,但他绝对称不上喜欢战斗……这也是由我出面谈判的原因之一:他不太想亲自跟你说话。」

一阵令人感到战栗的安静在黑暗中浮动着。

接着,冰凉的爬行动物般声线微微扬起奇妙弧度。

「柯林,我的Master啊。」

年轻的魔术师已经在黑暗中沉默许久,忽地因此睁大了湛蓝的眼睛。他听到Saber的声音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

「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个交易?」

 

迟来的冷汗顺着金发青年的脖颈潸潸而下。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确信。

他成功让电车失去动力,停了下来。

 

※              ※             ※

 

掌管夜空的月亮不会知道在那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发生了什么。

有那么一小会儿它无法将光纱铺满一块微小的角落,仅仅一小会儿。当它再次回想起的时候一切已经平静如昔,于是月光满意地眨了眨眼睛,将之归结于记忆碎片捣鬼,其实什么都未曾发生。

它穿行过沉静的街巷,一些碎玻璃反射着淡白色的星光,一些横七竖八的车辆在马路上堆成后现代解构主义的画作,宛如值得登上头版头条的连环车祸肇事逃逸现场,看起来今夜被酒精灌醉的人们真是分外豪放。

月光疑惑地歪歪头,想不明白便干脆不再去想。裙裾的轻纱开始以细微的速度变淡,它轻巧地跳过安然沉睡的建筑、逗弄草丛中开始凝结的露水,在夜归人青橄榄般的眼睛里短暂伫留,拂过温柔的深胡桃色长发。

 

再过三个小时。

佛罗伦萨的清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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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之一:

「我……我要向你道歉,Saber。我说“同意他的提议”时并没有想到你会真的听从,我已经做好了使用令咒的准备。」

柯林捏着礼帽沿儿,几缕褶皱爬上平整挺括的白色缎面,毛茸茸的小兔子探出头,抽了抽鼻子又被略显凝重的气氛吓得“哧溜”缩回帽子里,只留下一对儿晃悠的长耳朵。

「对、对不起。」

绿眼睛沉默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露出了饶有兴趣的微笑。

「如果你是在为“错误地认为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而道歉,那么没有必要。」

我正是你所猜测的那种人。

 

 

余波之二:

这是一条不知何时出现的讯息。

它隐藏在柯林·K·迈尔罗克的手机备忘录里,命名习惯参照了之前存在过的所有记录,如果他不是个每天都会定时查看备忘录并且按条确认的人,大概要挺久才会发觉。

 

「我来表示一些诚意,为感谢你令那位英灵接受交易。

还记得那个魔术吗,有关达芬奇先生的那部分。当我说“我什么都没想”的时候那是个谎言,我想到的是科菲先生真正的名字。

所以你现在知道。

他已经逝世,盛名卓著,是个真正的天才。几乎任何领域,都能找到他的影子。

并且,他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此时此刻,无处不在。

 

啊,对了,不要担心,我没有毁约的意思,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系你,我保证。

请不要回答:)

——IDEAS & 11-3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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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请不用试图去进行查找啦,事实上4-28-7所对应的那个词并不真的是24组S的真身。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达成了愉快的交易呀。

想知道真正的坐标是什么吗?

不告诉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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