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松鼠到来了。

#FWIV-第五战(团战) Auspicious-凤凰展翅

五角楼是达弗尔蒂港东南部的最高建筑。

艾迪亚斯曾经猜测它也许会有个更正式的官方名称,而不是个绰号般的数学名词——但随即他就想到了国防部那栋更加规整的五棱柱,并由衷地对大西洋两岸人民的起名水平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

「我还以为会给海港起名叫“达弗蒂尔”的城市,多少会稍微认真对待点这种事。」

金发魔术师一边纠结于这些丝毫不见重要的小细节,一边将手中最后一支金属棒插进了这栋造型规整的大楼天台上不引人注目的边缘。他弹弹手指,一道极淡的蓝光自金属顶端悄无声息地闪烁了起来。

这是他理想规划中建立监控网络所需要的最后一个地标位置,两天不到的时间里,他和Caster踏遍了达弗蒂尔几乎所有制高点的天台,这座古老的港口城市如他们所想一般繁华喧嚣,带着非常朴实的尘世气息——前几日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所带来的不祥气息似乎只将只言片语存留在对这片土地有特殊期待的人们眼中,对达弗蒂尔土生土长的大多数普通居民而言,天气预报从来做不得准,而阴冷的风雨也绝不会阻碍他们逛街、约会、下午茶的脚步。

「这个终端看起来有点意思……」

年轻学者蹲下身子打量着正在发射讯号的微小终端,有些调侃地眨眨眼睛,「我前天看过的电影里,有个女科学家拿过类似形状的道具。」

「是啦是啦,那个女科学家还和神有一腿。」

恶趣味被看穿的艾迪亚斯吹了声口哨,科菲先生的超凡记忆力用在这种地方,可真让他有种核弹轰蚊子的错觉。

「我还挺欣赏“神是比人类科技水平高的外星人”这种论断的。」

虔诚的长老会信徒淡定地开口说出了听起来不甚符合其信仰的话,「至少,他们在努力对不可知的事物进行解释。」

「我以为……」

魔术师咂咂嘴,他需要谨慎地挑选一些词汇。当然,他知道科菲先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和平诚恳的见解讨论而感到不快,但保持礼貌是必要的,「有信仰者不会希望信仰变成“可知的事物”。」

「我对人类抱有这样的信心。我们之所以现在还不能,只是因为我们暂时还不够聪明。」

大眼睛的白色小生物敏捷地从艾迪亚斯的口袋里钻出来,学者笑着拍了拍它的头,「比如,我仍然没有放弃让WOW完成那个任务的想法。而我现在有无限的时间。」

「噢,科菲先生,我突然有个想法。」

艾迪亚斯干脆地在天台边缘坐下,他双腿晃荡在百米之外的高空,像是完全没有在意自己其实并没什么失足坠落后的自保方式,「如果,我可以做一轮数据筛选,然后给所有符合条件的人类打上思想钢印:只要他们得到召唤英灵的机会,他们就会召唤你。再如果,这种思想钢印是定向打在基因里的,并会一直延续下去,是不是你就有可能见到人类所能达到的,最远的地方。」

胡桃木色的风在艾迪亚斯脸上打了个旋儿,虹膜边缘在艰难地穿透云层的些许阴鹜天光下泛着一缕乌金的光。

「你当然是在开玩笑。」

一秒钟之后,金发魔术师笑了起来。

「当然。」

 

※              ※             ※

 

塞尔斯·克里斯缇目不斜视地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

她没有向英格兰阴冷潮湿的冬季妥协,鲜红的紧身T恤和目测十公分的高跟鞋让原本身高就颇为可观的金发女性在超市卖场中显得鹤立鸡群,像一只身姿挺拔,尖喙如锋的朱鹭——很显然,她就是那种走在路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小偷或者暴露狂光顾的人。如果有个优秀而强硬的时尚造型师能迫使塞尔斯换掉那双镶满了五颜六色宝石的鞋子,她绝对可以凭着那双长腿和傲人的上围将维秘天使们羞辱到痛哭流涕。

即使她正推着一辆超市里最常用的手推车,烤火鸡、整条的烟熏火腿、冷冻肋排、大包的速食鸡块和土豆饼在里面堆积成小山,也没有将她的气场消解半分。

但此时此刻,塞尔斯的脑子里可没有存着一丝一毫与“超市购物”搭边的事情。一定要说的话,也只不过是因为Berserker的食量极大,对她体内魔力的汲取也几乎没个尽头,而对于从来就没受过正经魔术师教育的塞尔斯来说,除了再努力地多吃点之外,也着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抬眼看了看推车内半人多高的食物,塞尔斯微微叹了口气,她曾经会为了半块干面包握紧拳头和比她高出一个多头的男孩子打架,即使头破血流也没能让她松开死死咬在那男孩儿小腿上的嘴,整整齐齐的一排牙印,哗哗滋血。而她现在随便就能买下……好吧,也许是抢下半个超市,那些新鲜出炉的面包、松露、鱼子酱,足以让任何一个像当年的她那么大的孩子吃到躺在草地上打饱嗝。

可薇薇安,格连,安娜,茜茜还有迈克尔再也不会回来了。

「……」

一股奇特的魔力波动在她身侧涌现了出来。狂暴、残忍、压抑又有些温和的小心翼翼,像是眉目如画、宛如精灵的幼童面带微笑用烙铁烫掉蜻蜓的翅膀,或是一只稚嫩的猎豹尝试着张开嘴巴露出獠牙,却是为了试图安抚它的主人。

塞尔斯不能更清楚那种感觉,数月来她与Berserker朝夕相处,虽然身形如少女的狂战士不能人言,却会近乎本能地亲近她。有些时候背德的金发修女也会觉得,她多了个妹妹或是女儿——恐怕Berserker之所以会如此温顺,也是在从她身上寻找些“家人”的气息吧。

外道的女魔术师想起那片冰冷的黑鳞,是啦,毕竟,应许她召唤而来的多半并不是传说中「拥有被世人铭记的伟大功绩」的英灵,而是一头带来厄运的、残忍可怕的怪物。

就像“塞尔斯·克里斯缇”这个人一样。

或许是终日没有阳光的城市按下压抑的云头,魔术师那些阴郁的情绪纷纷攘攘地从大脑深处探出触手,无端让她有些烦躁。她精准地将夹在指间的烟蒂弹进两米之外的垃圾桶,加快了返回住地的脚步,手推车轮子划过地面,留下一片沉闷的哗啦啦声。

 

 

「所以,你现在能监控整座城市?」

「理论上吧,说是这么说……」

艾迪亚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他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实干派学术型人才,成果有八分绝不说十分,更何况时间有限,一切抛开测试直接上线的case都是耍流氓,「不过科菲先生你也知道,我的魔力水平就那么回事……」

号称能监控整座城市的魔术师和魔力源,这话艾迪亚斯实在说不出口。

「至少,呃,大概……我尽量测试一下看看吧。」

金发魔术师活动了一下手指,投影在半空中的屏幕边缘抖动了几下,短暂安静后,弹出窗口们如同DOS攻击般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仿佛被月光拉起的潮汐化作撕裂天空的瀑布,突如其来的信息轰炸远比想象中密集,艾迪亚斯揉了揉眼睛,好吧,好吧,区区人类的勇气大概只好在此退败了。

换做Caster的瞬时记忆力,多半可以准确地辨认出它们分别来自隐藏在哪些位置的讯号捕捉终端——魔术师苦着脸,把全息投影向嘴角似乎带着些笑意的英灵那儿拨了拨。

「Master,你确实很有天赋。」

年轻学者的神色的确称得上赞许。这世界上空想的人远比试图把空想变为现实的人要多,而后者往往拥有超于常人的智慧或坚持,也许是二者兼具。

他打量着那些不断流动的画面。大多数人在匆匆前行时都眼神凝重、面无表情,这非常容易理解,毕竟这是个紧张而快速的时代,人们的行动大多具有很强的目的性。有时候英灵也会不着边际地想,一百年真的很长吗?长到足够人类发动两场席卷整个世界的战争,足够让人类摆脱万有引力飞上天空,触摸星星……足够吗?足够让世界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吗?

好在,到目前为止,他喜欢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变化。

 

一双翠绿幽深的眼睛就在此时映入他的视界。

英灵的思考神情微微一顿,艾迪亚斯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好奇探头,打量着正从一个终端反馈的监控画面中走入另一个的高挑女性,她看起来简直像正在给一整栋合租公寓的全体住户置办食材——那些人还都得是每星期整整锻炼七天,能随手把艾迪亚斯抓着领子提起来的运动健将,「科菲先生,你认得她?」

「我们在教会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在祷告,她控制魔力的技巧实在是……我认出她是御主,而她将我当做了一位大学教授,于是我告诉她我在剑桥任教,谢天谢地她完全没有怀疑这个。」

Caster耸了耸肩,那位女魔术师是个仍然心怀善念的信徒,但作为“魔术师”而言实在是太过普通,无论是对魔术的操纵还是最基本的——隐藏自己魔术师身份,他从不是个苛刻的评判者,也确实很难开口说出个“还不错”。

在艾迪亚斯的魔力曲线监控中,她周身辐射出的魔力微粒嘈杂而喧闹,仿佛撒哈拉沙漠中长出一朵色泽艳丽的毒蘑菇。

「教会?在什么……噢,我知道了,我在医院昏迷的时候,对吗?」

金发的魔术师有些僵硬地伸了个懒腰。他还不太能很好地完成这个动作,左边肋骨和肺叶上的伤口仍然在隐隐作痛,这感觉很是糟糕——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忽视它们了,那种像是勘探钻头开到最慢速,不慌不忙地在他的心脏旁边打眼儿的疼痛就会耀武扬威地冒出来,艾迪亚斯觉得再多来那么几次,石油钻井平台都要搭起来了,「看吧,所以我才支持人类进行部分控制在安全范围内的Cyborg改造,这要是个掉了零件的机械肺,当场换个新的包好,省下我多少事儿。」

年轻学者险些就笑出了声。

「Master,你真这么觉得?」

「当然——」

突如其来的异变打断魔术师尚未说完的话,屏幕中那名金发女性身旁的空气忽然扭曲——似乎连她本人都因此露出了些惊讶神情,并在对着空无一物的身侧说些什么——像是一艘星舰跃迁虫洞所留下的引力场坍缩,一个身量娇小、面容精致的女孩儿凭空出现,她鲜绿色的发辫像是盘绕在身侧的竹叶青,下肢狰狞如利爪,覆盖着蓝长腺珊瑚蛇似的黑蓝鳞片。

她在人群中因自己的突然出现而迅速蔓延的惊恐气氛里平静地仰起头,漠无表情地看向了某个遥远的方向,毫无光泽的暗红双眼如同干枯的鲜血。

 

 

她看到黑暗与放逐。

她看到利刃与诅咒。

她看到雷鸣和暴雨。

她看到一束她最为厌恶的,纵贯无尽冰冷深海的闪电。

 

 

艾迪亚斯忽然有种感觉。

她当然没有在看那个显然被发现了的监控终端。

她在看着自己。

 

 

金发的魔术师又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了英灵的速度,以及身为英灵与普通人类之间永不可逾越的能级差,就像构成这两者的普朗克常数根本不同一般——在佛罗伦萨那个他不太想回忆的夜晚曾经有过的、那种极度接近死亡的感觉又回来了。

一次眨眼不到的时间里,Caster猛地拽住他的胳膊闪向一边,蓝白色电光织成一幅细密的网,不知从何处突袭而来的巨大白骨尾刺狠狠撞击并不牢靠的临时屏障,泛着幽蓝磷光的尾尖突破障碍整个儿楔进浇筑成天台的钢筋水泥。艾迪亚斯似乎听到了些四散奔逃的尖叫又似乎只是幻觉,那些“对普通人隐匿存在”“不能将战争的存在昭示于公众之下”之类的细枝末节显然对面前厉声嘶吼着的凶兽没有一分一毫的适用。

鲜绿色发辫的女孩子以锋利脚爪勾在天台外侧的墙壁上,整个身子扭成人类几乎无法做到的不可思议形状,死死地盯着神情审慎而严肃的长发英灵。

那双似乎宣告着要将宁静山谷染尽血色的眼瞳里,没有映照出存在于此刻的任何事物。

 

「哦不……」

圣杯战争中,艾迪亚斯所遇到的对手性格纷繁多样,而行动方式却颇有些相似之处——他们多半遵循着一个不成文的黑暗森林法则:藏好自己,做好清理,无视对方的英灵,揍翻对方的御主。大多数情况下艾迪亚斯永远是引怪的那一个,而那些气势汹汹的对手中至少会有一人乐意跟科菲先生“好好谈谈”,对此魔术师将之归因于英灵超乎常人的人格魅力,噢,也许还混杂着那么一点儿“看到老师就想立正”的集体无意识。

这是第一次,一位英灵毫无保留地针对Caster释放出她所能释放的全部恶意,而她所展示的力量要比之前他们所遇见的所有敌人加起来还要可怕。艾迪亚斯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在这具看似脆弱的人类少女躯壳里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他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向下张望,海水浓黑如墨,像是不反射一丝光线的黑域,冰冷的死寂是它唯一注脚。

「这下可难办了!」

青橄榄色的眼睛和凝结成山峦的深琥珀相撞,互相在对方眼里看到确凿无疑的逃离指示。英灵干脆地揽过魔术师的腰,半抱半拽地拖着他向着并不远的天台角落飞奔,那儿有一架飞机在等着他们,机舱门已经在一个响指下打开,想要摆脱他们需要获得制空权——

白骨长尾再次轰然斩下,人类科技所凝结的钢铁巨鸟在摧枯拉朽的庞大威压下寸寸炸裂,乃至于停靠它的混凝土地面本身都炸出巨大裂痕,在这一刻艾迪亚斯确实地领会了“心尖滴血”这四个字的深刻含义——从物理意义到精神意义都是。除了他自己大概只有天知道他在这架陪伴已久的私人飞机上花费的心血,恐怕扛一架RPG来照直了轰也不会掉多少涂装,而在Berserker(当然,没人去问她,她显然也不会主动有什么报出职阶的意愿,但不然呢?她还能是个什么?!!)尖利的指爪间,不过是一片可以轻而易举撕碎的脆弱莎草纸。

反应敏捷以至于并不太像个Caster的长发英灵几乎没有惯性地转身,电光再次从手杖顶端镶嵌的蓝宝石中闪出,沿着英灵挥动手杖的轨迹拉开一幅几近透明的屏障。似是清晨海面薄雾折射的淡白微光将二人掩在身后,不知为何那宣告死亡的恶魔女孩儿好像对盘旋在空气中的噼啪电流有些忌惮,这给了他们些短暂喘息的时间。

「PlanA是驾驶飞机逃跑,现在失败了,一切只能看PlanB了。」

学者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座天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些,通往五角楼内的楼梯在Berserker出现时便被她的狂暴攻击摧毁,他们已经失去了用正常方式逃离危险的机会。

「PlanB是什么?」

「你看,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只计划到A。」

英灵的语气一本正经,这玩笑甚至称得上不合时宜,但金发魔术师却忽地笑了起来,他现在看起来不再像方才那么紧张了,已经有些苍白的面容上甚至闪出来些灵光一现的光辉。

「OK,那换我来PlanB。」

「你想到了新的计划?」

「啊,就在刚刚。」

艾迪亚斯点点头。感谢所有冰冷刻板、没有也永远无法获得人类情感的程式,它们绝不会因恐惧停止工作。就在刚刚,他看到仍然悬浮在空气中,兢兢业业地将纳入终端范围内的每一张脸显示出来的全息屏幕,那上面似乎有个熟悉的影子一闪而过。

「如果,科菲先生,我再召唤个英灵来,你介意吗?」

 

墨蓝鳞片覆盖的利爪就在此刻终于突破使她却步的结界,年轻的学者扬起手杖,毫不畏惧地向着携带浓厚死气的风暴击出一枚透明如冰的水晶石。子弹脱离压根没有膛线这回事儿的手杖尖端,击中英灵不知或者不屑于躲闪的尖锐骨爪。旋转的锋利螺线将覆盖于她手掌的坚硬鳞片撕裂,破碎的爬行类角质纷纷掉落,露出些幼年人类手臂般的嫩肉。少女似的鲜绿色恶魔发出狂躁的嘶嘶怒吼,引得天空似乎都微微震动起来,云层翻涌带来些不知从何而至的风,泛着令人不快的腥甜气息。

Caster单薄身影立于她身前,声音不见丝毫动容。

「怎么会呢,不过你可得快点儿。」

 

※              ※             ※

 

「他们往你那边走了,小心别跟丢。」

十六七岁的瘦削少年一本正经地叹口气,对着握在掌心的水晶球中与他形貌相仿的少女影像点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她的讯息。他再次谨慎地将自己藏身于街角的一个邮筒阴影里,整个身子都缩进那座可靠的红色守卫身后。

他可不太喜欢这个活计。伯德·尤里乌斯这个名字应该意味着一位堂堂正正的格斗家,而不是鬼鬼祟祟地缀在毫无察觉的对手背后伺机而动。当然,少年魔术使知道那个正嚼着一块松脆炸薯饼、嘴角还沾了些酱料,像只大型犬的棕发青年绝不能小看,他拥有强大而神秘的英灵——不如说他们正是一路追寻着那团火焰般热烈的魔力而来的。那个神经兮兮、行事乖张的金发Rider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败绩似乎愤怒至极,一定要再趁机扳回这一城才罢休,伯德、艾格甚至于露西本人都完全没办法拦住这种热切的思想。简直不知道那家伙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多半又是他那奇怪的皇帝尊严作祟。

更何况那魔术师并非独自一人。伯德身子伏的更低了些,一边不情不愿地给Rider发出信号——可以想见,那鼻孔朝天的英灵收到他的讯息一定也是满脸不屑,就像摸到承载了构成“伯德”这几个字符的手机都会患上梅毒似的——一边谨慎地打量着棕发御主身边那位戴着眼镜的东方年轻人……他大概是年轻人吧?少年摸了摸鼻子,他对判断东方人的年龄不太在行,那些神秘的种族仿佛从十八岁开始就一直长那样儿了,直到五十八岁才多少会有点变化。

那眼镜青年与棕发魔术师交谈时神情宁静,浑然不知自己正被一条小尾巴腹诽着年龄问题。而小尾巴很快地兴趣缺缺,将目光转向了被青年牵着手的幼小女童。女孩儿的脸颊圆润软嫩,一手拿着几乎有她半张脸那么大的彩虹色棒棒糖。明亮的眼睛里泛着暖融融的蜜糖色光芒,一只黄桃脸鹦鹉停在她蓬松卷发间,像是找到此生所遇最轻柔的云朵。

伯德·尤里乌斯瞪大了眼睛。噢,她简直是个天使,上帝放她来人世间游玩之后,一定暗自后悔了很久。她为什么会跟圣杯战争这种可怕的词搅在一起?也有一个像自家老爹那样古板又令人不快的家主推搡着她来协助谁吗?就像他让艾格来帮助自己一样?那些人可真是糟糕透了,竟然会让这么可爱的女孩儿踏上战场。

被监视者所在的位置忽然响起一阵空灵曲调,仿佛带着冰霜的歌声打断少年的胡思乱想,他挑起眉毛盯着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的棕发青年,思忖着是否该趁对方转移注意力的瞬间忽然出现,照着太阳穴来一拳径直打晕扛走。

 

「……?!太危险了!你在哪儿?!告诉我坐标,你应该很容易办到这——喂??喂喂??」

绑着发带的青年声音突然提高,即使连伯德都捕捉到了些遗落的音节。一些气泡一样梦幻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漂浮起来又啪地破掉:噢,那家伙遇到了什么让他分神的事情,这可真是个……

「啊哈,这可真是个大好时机——」

令人不快的轻浮声线从伯德背后出现,成功地给他送来满后背的鸡皮疙瘩。格斗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金发从者用喉咙勉强挤出一声“嗨”,听起来就像个“呸”。

「不,我不认为,呃,你不能……」

伯德苦着一张脸,徒劳地试图捏着鼻子跟Rider讲道理。比如他不能就这么公然地泼洒自己的魔力痕迹,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驾临”此地一样;又比如,对方的同伴是不是战争的参与者,是否也拥有英灵都完全不清楚;那个会放火的黑皮肤弓手不在自己的御主身边,所以他显然应该在其他地方凝视着——

当然,他完全没来得及说出这些话。

哪怕一句。

「——奔驰吧!疾足者!!」

伴随着浮夸的高喊,鞍辔琳琅、装饰着珍珠、黄金与钻石的骏马自虚空中冲出,异景引得原本安闲的人群四散奔逃。可称得上面容英俊的Rider咧开嘴露出有些诡异的恶意笑容,翻身上马,挥舞着金丝银线缠绕而成的鞭子,冲向正被这巨大混乱惊动、转头向这个方向看来的魔术师们。

喂?等等!你……!!

伯德张大了嘴,几乎被这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愣住了,直到艾格的声音在他手心里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他却不能更同意了的长叹。

「噢,这蠢透了。」

 

「这蠢透了。」

比云朵更高的地方吹来一道烈焰似的风,嫩黄羽毛的鹦鹉瑟缩了一下,往女孩儿的头发里钻了钻,以翅膀盖住自己的脑袋。清亮风声的主人飘然急坠而下,锐利与轻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特质,却在黑发从者的身上完美融合,像掺入牛奶中的蜜糖般不可分割。

他落到棕发青年的面前时,发辫末梢上甩出的红色火焰堪堪掠过奔袭而来的Rider身前。一道猎猎燃烧的火焰拔地而起阻隔了光与视线,骏马的惊恐嘶鸣却被狂傲的从者挥出的鞭子生生止住。如果观察力足够细致入微,或许可以看到金发王者的眼睛里依然凝聚着些许对火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老子今天就要大仇得报”的奇怪狂热。

「你这该死的玩火小子,竟敢试图用歪门邪道挑战皇帝的威严,受死吧鸟人!你那点儿只能用来烧壁炉的火对我没半点用处!同样的招数绝不会在圣斗士身上起效两次!!!」

Rider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他高喊着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话语,与其说是战吼,更像是在为自己壮胆,用力猛夹战马的腰腹。疼痛驱使着身披黄金甲胄的坐骑腾空而起,飞越那道蜿蜒于大地的红色伤痕——

他发现没有人在看着他。

没有任何一个人。

孤独的繁盛火焰如泼洒在空荡荡的王座台阶之下的葡萄酒般流动蔓延,遍及Rider所踏足的每一寸角落,年轻皇帝的脸色因愤怒而涨红发紫,他怒视着已经在视野中缩小成黑点的逃兵们(当然!他们当然是因为恐惧皇帝的怒火而奔逃的!绝没有其他可能!),骏马在他的暴怒中裂变为鲜花装饰的黄金战车,他跳上铺满柔软毛皮的座椅,在瘦小的少年跟班骂骂咧咧地赶上来之前狠狠挥鞭抽打那匹让王者期望落空的战马,追着火焰洒下的玫瑰色痕迹狂奔而去。

「鲁斯塔!!你等等!你这个——」

跟随而至的伯德狂躁地抓了抓被火焰燎得有些翘起的短发,眉毛皱的像一团被猫爪子挠花了的毛线,他难以遏制地爆发出不亚于那过于随性的王者的愤怒:随便吧,行,你牛逼极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不伺候……

露西·尤里乌斯月光色的卷曲长发和冰海沉船般的蓝眼睛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安静忧郁的神情一瞬间抚平了伯德所有的怨气。好吧,伯德想。他理所应当应该为了让露西阿姨不再露出那种迷茫眼神、不再受到断裂的记忆困扰而付出一切。上帝制造出其他男性人类,不正是为了守护所有优雅美丽的事物吗?

「艾格,你和露西阿姨在一起对吗。Rider又莫名其妙地发疯,她一定已经感知到了。我马上去和你们会合,然后我们再去找他。」

他无奈地撇撇嘴,对着艾格的水晶球喃喃发信,想了想,又不无恶意地补上了一句。

「反正笨蛋都皮糙肉厚。」

 

 

「五月,这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但我要向你介绍一位朋友。他曾尽力帮我寻找艾柯,现在他陷入危险,轮到我来帮助他。」

里奥的语气有些焦急,他翻来倒去地摆弄了几下自己的手机,期待着忽然有些什么奇妙数字从屏幕上蹦出来,一行代码或是一些数字——就像他的金发伙伴最擅长的那样。轻盈的像是一片浮空羽毛似的从者飞翔在他们的身侧,用风和蒸腾烟雾给奔跑的人们搭起透明的通途。幼小的凤凰坐在她兄长的肩膀上,有些紧张地抱着他的脖子四下打量,而喜欢站立于高处的伏尔泰却早就钻进了武桐的毛衣外套里。

「可我最不擅长找人……弗拉,你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吗?」

「在这个城市里,很难。」

黑发从者的表情非常认真。他的御主是个滥好人,会去帮助任何值得他帮助的人,而他只要保证这朵名为里奥的火焰不在带来温暖之前就燃尽自己。他对此有足够的信心,「几乎都在这儿,所有的主从。不同的魔力源太多了。」

「西北方向。」

突然现出身影的美丽女性神色里带着些微妙兴味,描金折扇遥遥点在半空,似乎有云朵和闪电听从这位优雅女王的号令,争先恐后掀起翻滚的隆隆风浪声,「我感觉的到。一颗纯净而强大的灵魂将引发奇迹。」

「啊。」

武桐忽地睁大了眼睛,「就像那时的你一样,伊丽莎白小姐。」

她想起武钺炖的砂锅鸡汤,想起撞向“宝藏”的玄凤鹦鹉,想起伊丽莎白的笑容,是世间最美的幽深蓝紫色。

「我们去救那个人吧,去吧,去吧。」

她歪头看向自己的兄长武钺、那个大部分时候都在快活笑着的棕头发大哥哥、最后是轻盈而绅士地飞翔在伊丽莎白身侧的弓之英灵,太妃糖似的金琥珀眼瞳闪闪发亮。

「就像那时的你一样,弗拉明戈先生。」

 

※              ※             ※

 

他早该料到的。

艾迪亚斯想,自己犯了个多么想当然的错误,一个毫无理智的怪物怎么会慷慨容许自己的猎物有喘息求援的机会。

Caster不断地撑开新的结界,又不断地被狂暴地嘶叫着的娇小少女狠狠扯碎,尾刃、牙齿和利爪在浇筑成高楼的混凝土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碰触到结界时泛起的电光会灼伤她的皮肤和鳞片,也会让她陷入更深的狂躁和混乱。

「我会尽可能地扩大结界的范围,并引开Berserker,她的目标好像是我。你要趁这个机会逃进楼梯间。」

英灵的声音直接在艾迪亚斯脑海中响起,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但艾迪亚斯仍然稍稍吓了一跳——也许是胸口时不时如尖针刺骨的疼痛让他的大脑没有那么清醒了。

「你的朋友一定会来的,你需要一个安全的避难所等待。」

「不,科菲先生,她不是那些可以谈判的对手,也显然不太像以人类之身擢升英灵之位的普通存在。」

魔术师咳嗽了几声,抹掉嘴角泛起的一丝血腥气,「我们不能分开行动,无论谁留下都是个死——」

他猛然听到结界在身后崩裂的巨大声响,仿佛雷声直接在他的大脑中轰然炸落,青橄榄色的视界边缘瞥见死亡披着的幽蓝华服,锋锐如刀的白骨蛇尾已经斩向Caster的颈侧,划开空气时突破音障而产生的爆鸣是宣告葬礼的钟声。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和迟滞,金发魔术师拔出腰间的小巧枪械,将此时此刻他所能使用的全部魔力灌注其中。

爆发的高浓度魔力流击中狂战士少女的长尾,她猛然停下攻击Caster的动作将脖子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空洞的血色眼睛狠狠盯住敢于反抗的渺小猎物。她发出的嘶声尖叫与其说是因为痛苦,更像是尊严被冒犯所产生的愤怒,那种带着海啸般倾轧感的吼叫穿透金发魔术师的耳膜,刻进海马沟回深处嗡嗡作响,仿佛观念上的圆锯切开头骨削掉下颚,令人头痛欲裂、烦闷恶心的感觉沉重地压在他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烈火烧灼般的疼痛。

而他也许很快就永远都不会感觉到痛了。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转移了攻击目标的Berserker白骨长尾快如闪电,径直卷起魔术师的腰将他甩上半空。他听到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开裂的细小撕裂声,肌肉与血管脱离强行将它们连缀在一起的羊肠线,欢快地吐出鲜红色的花朵。

那片无边无际的深海开始向他的大脑倾倒下来,塞住他的嘴巴蒙住他的眼睛,充满信心地将他拉入永久的、纯粹的黑暗。无数透明的丝线在纯黑色的负片上展开,它们从树梢掉落下的一片枯叶中无限延长,在构成飞溅的火星和崩落的砖石碎块的每一个微小分子中勾连盘旋又再度展开。从开始到终结,每一个“可能性”在丝线交织的结点再次衍生出新的丝线,世界之中的一切存在与世界之外的全部世界的过去与未来连缀其中,如同阿尔克莫涅使用十一个维度蜷缩而成的弦所织成的细密天网。

如果艾迪亚斯拥有一双能看到所有“可能性”的眼睛,他便会看到那些不可见的丝线正尽数缠绕在Berserker已经抵住他心脏的巨大骨质尾尖,幽蓝色的微光是宣告生命即将永远消逝的铁证。命运女神的纺车在其上轰然倾颓,所有丝线互相连接扭成一团密不透风的死结,再没有任何“可能性”能从这团已经彻底归于热寂的时间节点中延伸出去——它为艾迪亚斯·莫比斯·卡文迪许带来的死亡是凌驾于所有世界线之上的定点。像是图坦卡蒙与光之山的诅咒;沉默地蛰伏在泰坦尼克航线上的冰山;卡珊德拉的预言从不会出错;庞贝城必将覆灭于火山爆发腾起的烟尘;槲寄生终会刺入光明之神的胸口;每隔76年,星云色的彗星注定会再次掠过属于地球的天空;热量绝不可能凭空从低温物体传导向高温物体;而你永远也不能用对红光极度不敏感的底片拍摄出一张彩色照片。任何确定的原因必将导致确定的结果,所有收束的因果线在这一个瞬间盘旋往复,像一条衔住自己尾巴的世界巨蛇张开血盆大口——

 

然后,艾迪亚斯听到他的英灵说:

不。

 

年轻学者的声音沉静坚决,一滴水晶沉入辽远深海,碰撞到这片永久的黑夜,如金玉相击冰山崩落。

紧接着,一片纯粹的“银白色”出现了。

那是一片同样无法被“看见”,只属于“概念”层面上的光。它出乎意料地平静温柔却又不容抗拒,仿佛全世界古老传说中共同存在的洪水自天空的伤痕中倾泻而下,抚平山川大地上所有皱褶和裂痕。纠缠的因果线溶入突然爆发的庞大魔力流,将已经凝固的“必然”瞬间融化成万千光亮银线,如同干枯的沙漠玫瑰舒展根须,无穷无尽地延伸向远方。

栖息在亚马逊雨林中的所有蝴蝶,在这一刻同时振翅高飞——

 

轰——!

连珠般的火球从天而降,径直扎入天台角落那架早已被Berserker扫成两半的小型飞机——零点零几秒的空白寂静,整座微型的钢铁废墟轰然炸开,几乎摧毁了半个天台。涡旋的气流和升腾的火光冲天而起。小型飞机的残骸已经完全被高热融化又塌陷成一团糟烂碎块,天空中下起金属碎片——大半个仪表板、燃着熊熊烈火的座椅、融化了一半的铝制棒球棍、十数把造型奇异的狙击枪(天啊?它们竟然除了磕到点边角之外还基本完好?)——所组成的暴雨。颈后盘蛇,脚生利爪的凶兽少女被激起的气流掀翻几米,携带着火焰的破碎金属楔进少女鳞片与鳞片的间隙,一块被爆炸整个儿掀起的屋顶携带着携带着巨大加速度告诉旋转着从侧斜下方飞起,平整地将娇小女孩儿的头颅整个斩下。

细细看来可称得上精致甜美的少女头颅滚落到旁边,暗红色的眼睛没有闭上,鲜绿毒蛇般发辫甚至滴血未沾,相比“尸块”更像是精致人偶。但鲜血如水坝崩毁的速度一般从平整创面中喷涌而出,化成十几米高的殷红喷泉。

艾迪亚斯的身体从松脱了的白骨缠绕中软软滑下,自半空坠落掉进一团温和流动的风。Caster为他的御主和所有赶到此地的魔术师们撑起洁净的防护结界,阻挡了他们被浇成血人的命运。黄桃鹦鹉把脑袋埋进翅膀底下,戴着眼镜的东方青年默默地用手捂住了武桐的眼睛。

金发魔术师有些茫然的绿眼睛里映出了一张熟稔如澳大利亚夏季烈阳般的脸。

「嘿,找到你了。」

 

「噢我的天……这……」

艾迪亚斯费力地眨眨眼睛,按着心脏大口呼吸迟来的空气。说真的,他攻击Berserker的时候可没料到这样的结果,究其行动的根源不过是宁可自己失去生命而让科菲先生有尊严地回归英灵座,也不愿他遭受白骨荆硎。

但他竟然还活着——对找人这门技术毫无天赋的里奥·索多根据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追踪线索便被掐断的电话找到了这儿,而那一时刻自己恰好陷入濒死危机,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被炸开的所有飞机残骸都准确无误地命中了疯狂的Berserker,却没有在艾迪亚斯身上留下哪怕一道划痕。

「这……简直不可能。」

 

「不可能?」

弗拉明戈歪了歪脑袋,他冷静又温暖的黑眼睛像是燃烧的炭火。

「不可能?」

伊丽莎白吹散了枪口不存在的硝烟,有星星的碎屑在她握着镶金玫瑰的手指尖儿上闪烁。

 

他们像是商量好似的,在同一时刻对着艾迪亚斯露出微笑。

「“不可能”,是什么鬼东西?」

 

※              ※             ※

 

年轻的东方女性在消防楼梯上不疾不徐的前行。

火警警报从几分钟前就在整座大厦中拉响刺耳的回声,她时不时便要歪一歪纹饰着精细玫瑰图样的洋伞,侧身避开正紧张地向着低层奔跑的人群。偶尔有一两个人将疑惑眼神投向她,但更多人匆匆掠过她的身侧,没有对她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溯流而上行为做出半点反应,就像他们也没有余裕欣赏她打理得恰到好处的雪青色卷发和精致妆容。

这是很显然的事情,因为没有任何正常——或者说,普通的人,会在明知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还会为了行事奇怪的其他人而踏入更深的危险。

图知更对此深表赞同。

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整座达弗蒂尔港都已陷入战火,而茫茫无知的普通人们却只是以为他们运气不好、忘记做晚祷告、天气预报不准、市政建设不完备或者遇到了水星逆行。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她转过又一个楼梯拐角,距离地面二十三层,只剩下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楼梯间。一个来自女性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沙哑而疲累,像是在沙漠里长途跋涉多日而滴水未沾。

「……你是……知更?」

图知更停下脚步,她听到了一个单词,像是自己的名字,又不是熟悉的中文。那只鸟儿身披宝石蓝色锦缎,胸脯上的羽毛殷红如耶稣基督的鲜血。

她抬起洋伞,露出平静到有些木然的金眼睛,那里并没有盛着任何多余的情绪色彩。

她看到沾着冷汗的金色短发,幽暗的绿眼睛,夸张的圆环耳饰和与冬季格格不入的紧身红T恤。身材傲人的欧洲女性勉强倚在墙壁上,支撑自己有些颤抖的双腿,图知更感觉那人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直到她从头到脚的审视接近尾声,在女人有些浮夸、缀满撞色宝石的高跟鞋上看到一叶光滑柔软的蓝色羽毛。

噢。

有些脸盲的图知更认出自己曾经赠予对方的谢礼,便恍然大悟似的眨眨眼,开口时婉啭声音清越似笛。

「嗨,赛尔斯。」

 

「……Berserker正在崩溃,我感觉得到,她在崩溃,我试图让她停下,可她完全不听。」

赛尔斯·克里斯缇的声音干涩无力,她感觉得到体内原本就稀少的魔力源源不断地沿着与从者的回路联结涌向Berserker,她感觉到那怪物女孩儿的痛苦,而那痛苦正转化为更磅礴的愤怒,如同海啸铺天盖地砸向这座港口城市。

她呼唤着祂,她要前往祂的身边,而祂却除了毫无节制的消耗魔力之外,什么都没有回应。就像是一道沉默地释放着死亡的、世界的伤口。

「知更,你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天父的旨意。只有你有拦住她的可能……请你……」

图知更不是个听得懂拐弯抹角或者前情提要的人,赛尔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如果自己在开口求助前与她寒暄久别五年的离情,她便会真的立刻事无巨细向自己讲述五年来的经历。正如同她知道这个精灵般的东方女性身上藏有怎样可怕的诅咒般天赋:无论受到何等重伤都不会死,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事故——哪怕那时与她在同等状况下的陌生路人、亲朋好友都已因此离世——都不会死,仿佛一朵吸取了他人生命力的优昙。

这真的是件好事吗?赛尔斯其实并不知道,她曾在一次黑吃黑的火并中于某个肮脏变态至极的地下俱乐部救出被囚禁的美丽鸟儿,并知晓这令人惊异的秘密,那时知更的状况仅凭简单的“凄惨”或者“受到虐待”根本无法形容十分之万一,如果她被允许投入死神的怀抱,恐怕早已从那令人几欲呕吐的地狱中解脱。

但那样,她就无法等到赛尔斯的拯救。

就像薇薇安,格连,安娜,茜茜……那样,死在黑暗、冰冷、从未被任何人在意到的角落,仿佛她们不是期待着幸福、家人与爱的少女,而是一群被囚入无尽深海的怪物。

「……请你替我阻止她。」

这是只有图知更才能做到的事。

死亡在她面前,就如同被摩西喝退的红海。

 

「好的呀。我先找个地方安置你,然后去找Berserker。」

雪青色精致卷发的年轻女性俯下身拥抱了她,就像她当年所做的一样。

然后,她忽地换了个人一般,豪爽地像用平底锅煎蛋般挥动伞柄敲了敲空气,在赛尔斯有些愣怔的表情里清清嗓子,塞壬似的悦耳声调丢出毫不客气的指令。

「偷听够没?出来干活啦,秀秀。」

「小鸟儿,你的声音我听多久都不会够的。」

身材挺拔高大,面容英俊的东方英灵在已经因天光渐晦而显得有些昏暗的楼梯间里现出身影,像一团点亮黑暗的明艳金焰,说出口的话却近乎调戏。

图知更一手扶住了额头,原本平静神色换作近乎脱力的无奈。

「……哦不,我真的要吐了……」

 

※              ※             ※

 

即使处于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间,英格兰潮湿的温带海洋气候也不足以将达弗蒂尔港变成一片冰冷的明镜。可如果在这一时刻有人正搭乘飞机越过大不列颠西北部上空,他们便会看到大片大片的冰花正从岸边飞速向海中蔓延,涌动的深邃墨蓝色在翻卷的隐隐风雷映照下,次第凝成六棱形的纯粹水晶。

如果掠过天空的海鸟还能再贴近些这片宛如有生命般自行生长的冰雪,或许它们可以听到来自同类的高声鸣叫,却是不被它们理解的人言。

「安眠吧!安眠吧!」

黄桃脸的鹦鹉在低空滑翔,嫩黄色尾羽宛如一片劈开狂风的初春柳叶。

它动作迅捷而优美,因为令它不自觉地心生恐惧的弓之英灵此刻远离了它和它的饲主——引着那狂暴的Berserker一起。噢,是的,她还活着。伏尔泰能看出所有人都和它对此有着同样毫不掺假的惊讶,在失去头颅的少女颈后蜿蜒蛇头突然暴涨数十米,张开滴落着涎水与毒液的巨口扑向弗拉明戈的时候。

之后发生的事情实在超出黄羽鹦鹉的脑容量,它在鸟类之中算得上知识渊博,可以甩开那磕巴同类八条街还有剩,这点就连武钺都送上过慷慨赞美。可它仍旧完全没弄明白Archer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能让那条见谁咬谁的巨蛇丢下其他人一路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相比思考这些,它觉得武钺交给自己的任务易如反掌。

「安眠吧!」

它再次振翅高呼,自爪尖掉落的每一粒纽扣都触碰海面,并随着它的声音化作绽放的巨大冰花。

 

「——安眠吧。」

年轻的东方魔术师抛出衣袋里的全部雕花纽扣,沉声对冰冷的冬季海水宣告,使魔铺开他们前行的路,使他可以专心地将魔力灌注于早已计算好的唯一位置。一座海水高山破开冰面,蔚蓝色在天空的呼吸中化为透明的风,随即被等距以魔力联结,架构成晶格网络漂浮在半空的礼装们环绕,寸寸凝结成巨大而坚实的寒冰,仿若降临于海面的光耀之山。

「我们已经和Berserker拉开了足够距离,相信这里是安全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搭建暂时的阵地,等待您恢复足够的魔力。」

里奥向着长发的Caster点头致意,他从与艾迪亚斯的交谈中看得出,对方十分尊敬自己的英灵。他一定是位非常伟大的人。

「感谢你们的帮助,这不会太久。我们得快些结束这一切,毕竟弗拉明戈先生正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我相信他。那位Berserker真身确实不似人类,但栖身于冰冷阴暗之地的爬行动物生来便惧怕火焰。他一定不会有事。」

棕发魔术师露出些笑意,如火焰驱逐寒冷,阳光驱逐乌云。被方才需要全神贯注发动魔术的兄长交托给里奥的武桐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附和似的使劲点头,像一只栖息在温暖光明中的凤凰。有些疲累的黄桃脸鹦鹉拍打翅膀缓缓飞落,耍赖似的跳到小女孩儿软软的发间。显然它更贪恋小主人的温度。

「辛苦你了,伏尔泰。」

武钺摸了摸使魔嫩黄色羽毛,现在凝重的气氛消减了很多,他转身看向苍白发青的面色已经恢复大半的金发魔术师,「终于可以自我介绍了。我是武钺,这个词的发音和“五月”相同,你可以叫我May。而她是我的妹妹武桐——」

他向着艾迪亚斯眨眨眼,「她可是拼命建议我们来救你,所有人里最积极的一个,她值得你的感谢。」

「这是理所应当的,」

艾迪亚斯弯下腰,笑嘻嘻地跟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藏到里奥身后的女孩儿打招呼,「谢谢你,你叫WU……武…………」

「她的另一个名字是Phoenix.」

里奥适时地解救了他——再一次,「或者“桐桐”,重复的发音是不是简单些?」

「桐桐,善良的小凤凰,非常感谢你和你的哥哥,我愿意用你的名字建立一个基金。当然还有你,里奥,你是什么时候突然就学会了如何找人的?你找到你的姐姐了吗?」

「嗯,我已经找到——噢!」

魔术师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一团急匆匆的毛球便破空而来径直撞进他怀里,头冠七零八落的玄凤鹦鹉张大嘴,艰难地试图将卡在舌头边上的字句炒豆子般挤出来。

 

「有,敌,人!」

气氛刹那间凝重起来,而玄凤鹦鹉像是生怕所有人还不够警惕似的,又拍打翅膀用尽全身力气重复了一次。

「有!敌!人!」

伴随着鹦鹉涨红着整张脸的尖叫(它甚至看起来都有点儿像伏尔泰了),一艘装饰着珍珠翡翠、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大船破冰而来,英俊的金发皇帝站在船头的海洋女神雕像上,对着里奥以及他之外的所有庶民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狂妄笑容。

「这回我看你们还能逃到哪儿去!那该死鸟人的Master,还有可怜的蝼蚁们,为皇帝的荣耀献出生命,你们竟敢不感恩戴德——」

呼啸的狂风恰到好处地掀起碎冰下涌动的海水,华丽到过度以至于有些头重脚轻的战船产生了些微小的晃动,几块险险堆叠、勉强镶嵌在桅杆上的金刚石滚落了下来,砸中了Rider的后脑。

原本便踏在不甚适合站稳的船首像上的英灵一个踉跄,向后仰倒,干脆地摔进了自己宝具的甲板。

 

「……」

艾迪亚斯的表情有些复杂。他见过狠毒而致命的英灵、沉默安静的英灵,或是像弗拉明戈那样仿佛不曾被世间任何事物束缚,像伊丽莎白那样灿烂夺目,却惟独不知该如何形容面前的这位Rider。

他随即发现自己并不孤独,里奥和武钺脸上的表情和他简直如出一辙,仿佛上帝在浇筑这一瞬间的姜饼小人时用了相同的模具。好在清越优雅的女声随之响起,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气氛。

「这是教你些礼仪,看在我也曾在王座上驻足的份上。可怜的人。」

伊丽莎白的身影自虚空中再次凝形,湛蓝双眼中泛着深邃如紫的高傲。她立于漂浮的冰山之上,缀满精致蕾丝的织锦裙摆翻飞如云,俯视着金发从者的眼神如同海洋之心俯视着葬身于冰海的泰坦尼克,「你是位王者,仁慈、宽厚、精于治理国家并不值得特别自豪;荒淫、残暴而无度也是命运赋予你的权力。但你对能力并不下于你,甚至远超于你的存在恶言相向,这甚至算不上胆识或者莫名其妙的自尊。」

没有实体的子弹再次自枪口飞出,武钺悄然摘下袖扣在空气中弹出一道雪白的冰丝,幽蓝电光沿着丝线所指引的路攀上华美船舰,披着金银外衣的船体发出电流穿透的爆鸣,刚刚翻身跳起的Rider被甲板上暴起的电光击中脚踝,伴随着一阵酥麻的趔趄再次跌倒在船上。

优雅的女王向着面色平静依然的Caster投去个紫罗兰色的微笑,淡然地在恼羞成怒的荒唐王者心上丢下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

「这只是愚蠢。」

 

「你、你怎么敢——」

鲁斯塔发出愤怒的咆哮。那出言不逊的女人比他生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除了他美丽的、荣光的茱西亚——都要美艳高贵,如果他们正锦衣华服在宴会大厅里觥筹交错,也许他还很乐意试图采撷这朵带着露水和尖刺的冰冷玫瑰。但那尖刻话语刀刀如锯楔入他的心脏,他生而为王,生而与神明平起平坐的存在,岂是随便一个女人可以妄谈!!

「伯德!」

他气急败坏地高喊着御主侄子的名字,语气如同他才是御主而且要对伯德使用令咒了,「我没用的该死的执政官!你在哪儿!给我上!揍翻那个鸟、还有那个女人的御……」

君王的宣令又一次被突如其来的平民打断了。

「我终于有次没迟到对不对,你们中有一个人的从者,正在与Berserker战斗。」

歪歪倒倒撑着洋伞踏在一块浮冰上的卷发女性脸色煞白,仿佛她没有在“站立”而是“漂浮”,像一片随时都会随风而去的蓝羽。昂贵上衣和半边裙摆已经被鲜血浸透。不知她先前经历了什么,纤细白皙的左手臂整个儿脱离了她的身体,蔫耷耷地挂在她的洋伞手柄上,那场面极度骇人又有些好笑。她的声音有些虚浮,话语内容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却没有失去半分魅力。

「请你们停下,你们绝不能伤害她,要么就拿我的尸体或你们的尸体做交换。」

平静地提出诉求的金眼睛无波无澜,身形矫健挺拔的英灵随即悄然现身,鎏金熔火的金赤长枪遥遥指向Rider的咽喉。

「她是我的朋友。」

这个长了副好皮囊的庶民看起来有点能打。

念头在金发王者大脑里一闪而过,他才不知道那要死不活的卷发女人说的Berserker和“她”到底是谁,但这重要吗?

「是那些傲慢而无理的人!」

鲁斯塔斩钉截铁地一摆手,把聚集在坚固冰面上的人们统统圈进“死对头”的范畴内,「你们在寻找的Berserker也是我的朋友,Lancer和他的御主,我愿赐予你们与我共同作战的荣耀。」

 

……要点脸??

在伯德认命地脚尖点地,疾奔过轻薄而坚固的冰面时,仍然没忘记抽出一丝空闲的心思,给那个自大狂妄的从者又记上了一笔。但随即他就将那扰人烦闷的小细节抛之脑后,戴在双手上的拳刃开始隐隐发烫,似是为即将到来的畅快战斗充盈魔力。

是啦。这才是他最喜欢的。

经过魔术“进化”的速度比常人的反射神经可快了不只一星半点,看似遥远的安全距离在一瞬间缩减至零,少年魔术使的面孔在里奥眼前蓦地放大时他有那么一瞬间愣神,拳刃便抓住微小空隙的尾巴,狠狠捣在他柔软的腹部——不,他的礼装捣入的是一团漂浮温热的火焰金鱼,花朵似的长尾死死盘在伯德手腕上,那种仿佛人类皮肤烧灼起来般的热度让少年极度不快地后撤几步,甩了甩手——

极速的危机第六感一霎破表。

他猛地下意识向着左侧偏头,一颗嘶鸣的子弹堪堪擦着他的耳尖掠过,在软骨上耀武扬威地撕开一道灼热伤口,只差零点几秒就能直接钉入他的眉心。伯德没来得及伸手去确认一下耳朵的其余地方是否还呆在它原来的位置,因为第二枪鸣响的声音已如影随形。

身形瘦小的灵活少年矮身接连躲过三四发子弹,他似乎找到了正确的节奏,握紧的拳头传来骨节碰撞的噼啪声。当他狠狠地挥起手将又一枚瞄准他心脏的子弹斩击成两半时,他听到了一声有些调侃的口哨。

 

「用看起来简单的方式对抗科学技术耗费漫长财力物力才能做到的事情,果然,魔术就是这样的啊。」

站在林立冰墙之后的金发青年露出似是叹息又似是好笑的神色。伯德挑剔地打量着那个面相文弱的魔术师——他看起来比自己高上一个头还多,但那一看就连像样的锻炼都从没做过的胳膊腿儿实在难免让格斗家产生些轻视心理。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把里奥忘到了脑后。

「拉倒吧,我也没多喜欢魔术,可你这高高在上的德行,我就偏是要揍歪你、还有你们所有人的鼻子。」

「噢,好呀。」

艾迪亚斯耸耸肩,一手扶着架在鼻梁上的谷歌眼镜,数把黑灰色的狙击枪凭空悬浮在他的身侧,像是一队荷枪实弹、身披隐形迷彩的护卫傲然而立。

他是多么感谢那位优雅的淑女在炸毁飞机的同时保住了这批造价不菲(即使以艾迪亚斯的标准来判断)的军火——那当然是她做的,在科菲先生告知他那美丽女王的名字的时候,这一切便显得理所应当,再没什么多余的疑惑可言。

「我知道,可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

他看到那不知名的东方英灵扬起枪尖,绚烂霞光泼洒如雨,英俊的王者发起冲锋号角,黄金巨船爆发出不似它荒唐主人所能拥有的巨大力量,不容置疑地切开冰雪。

他看到伊丽莎白站在魔术化作的冰川之上,狂风中她的裙摆拖尾仿若一幅绣着星辰运行轨迹与玫瑰开放时节的帷幔,将所有她要守护的人尽数挡在身后。

她是神明的泪滴,是公主珍爱的花朵,是伟大征服王胸前不灭的冠冕。

她应许召唤、身佩星辰而来,便从不会逃避。正如同她从不逃避或叹息自己的命运。

他看到幼小的凤凰躲入Caster的澄澈结界,年轻学者没有睁开眼睛,仍带着笑意揉了她蓬松柔软的发。在他布下的监控网络中,大半个海湾的灯火开始闪烁跳动,他感觉到庞大的纯净魔力沿着海洋与风奔袭而来,他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他看到快活的棕发伙伴和来自遥远东方的新朋友,他们面色凝重却眼神清明,深蓝与青翡翠中蕴着明亮的光,那是对付博格特和摄魂怪最好的武器。

 

「那么,」

他的手指敲击镜框,子弹冲出枪膛割裂空气的声音如金铁切玉,它们中的一些披着熔火般金红烈焰,澳洲夏日的郁郁青阳在其上跳动;而另一些缀着星辰凝固的冰花,锋锐如给整个欧洲带来冰雪的冬王子的眼睛。

「来试试看吧。」

 

※              ※             ※

 

她在愤怒。

而他在燃烧。

 

鲜绿色发辫的少女与她脖颈后的巨大蛇头同时尖声嘶叫——是的,那精致的头颅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真的是个怪物,这一点毫无疑问。她的下半身已经化为绵延十数公里的长尾,白骨上覆着漆黑鳞片,在已经入夜的闪烁城市灯火中泛着剧毒的墨蓝微光。

她在追逐一片燃尽一切的烈焰。

破坏和撕裂是怪物少女从过去到未来所要思考的唯一一件事情。她毫不在意地为了斩落那道火焰而挥起长尾,白骨所触及的建筑和道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厉声惨叫。失望化为绝望,绝望诞生暴怒,仿佛世界之渊中盛满的冰冷毒液灼烧了她全部仅剩的思维。

而火焰也一样。

祂的眼睛蒙上了巨蛇喷出的黑翳,其中又跳动着青白色的火苗,原本编绾整齐的黑发挣脱了发绳的束缚,每一丝发梢上都跳动着似要点燃一切的烈焰。祂将指甲上掉落的碎屑嵌入巨蛇的鳞片,伤痕中便生出血色的火来。冬季枯黄的行道树染上猎猎舞动的金红花朵,飞鸟们惊慌地拍打哆嗦的翅膀,躲进窗棂和屋檐。

他们将一切伪装、术法或计谋撕扯成碎片,用最原始的方法缠斗着,将途经之处的一切搅和得面目全非。她的愤怒带来死亡、死亡和死亡,却触及不到那团用火焰撕咬着他的诡计多端的骗子。祂用亮的发烫的青白色眼睛凝视着她,有些飘飞的碎片楔进燃烧的记忆,祂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却冥冥地拖拽着怪物的长尾,和她一起向着海洋奔去。

 

「……弗拉!」

什么声音响起来了?

「弗拉!」

那是什么,是名字吗。

「弗拉!!——快停下!」

燃烧的火焰睁大眼睛,海洋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而他想起那声音的主人,想起枯黄的冬季草原和日出,噢,还有游弋在他身边的火焰金鱼。

「可是。」

黑发英灵回应了,他像是被撕扯成了两半儿,声音一如既往轻柔平静,眼中灼灼跳跃的青焰却没有熄灭。他猛地扯住那不知是何物的少女般头颅上尖锐骨角,迫使她的怒气朝向天空而不是闪着冰芒的海洋。

「我无法停下。」

 

「我感觉的到!弗拉的魔力快要失控了!」

「你管这个叫,快要?!」

镜片上闪烁的魔力暴涨警示光芒逼近视觉的极限,艾迪亚斯感觉眼睛里快要流出血来,不得不干脆暂时掐掉了这段程序,「在我们人类的语法里,这叫,已经!」

「好吧!我同意,可是该怎么办?」

「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武钺的声音也失去了冷静,他的手指有些颤抖,爆开的冰花失去准头。伊丽莎白的玫瑰发饰有些歪斜,她的华美裙角和衣摆被流火的长枪挑成碎片,武钺在她的眼中看到些细微的阴霾,比“不祥”更不祥的什么东西狠狠在他心里揪了一下。

「我们还要等多久!」

「等星星熄灭!」

 

——什么?

——什么?

 

青橄榄与海蓝琥珀将惊讶视线投向了他们的金发同伴,里奥不知怎么的有些想说在我们人类的语法里很少有在这种时候使用比喻修辞的行为。翻涌的火焰与黑蛇已经开始将最接近岸边的第一颗冰雪枢纽融化,混着烟尘、冰雪、血腥和泥泞的风暴从陆地吹向浮着碎冰的海洋——

他们忽然明白了艾迪亚斯的话。

 

 

灯火是人类摘到手中的星子,夜幕降临,天空中的星星便落入城市的眼睛,它们闪烁着不亚于来处的光芒,点亮人类和城市的梦。

而星星正在熄灭。

大半个达弗蒂尔港轰然陷入属于古老记忆的黑暗,路灯失去眼睛霓虹失去色彩,建筑物的每一个窗子被泼上黑蓝色的染料。为整座城市的星星输送养料的电网似乎在一瞬间被尽数抽空,它们脱离纵横于整座城市的网络,化作几乎普通人都能感觉得到的庞大魔力,汇聚在年轻学者手杖上镶嵌的宝石里。

「弗拉明戈。」

Caster睁开了眼睛,没有想象中的锋芒或战意,那双胡桃色的眼睛平静如昔。

仿佛他并不站在鲜血与火焰构成的飘摇战场之中,而是属于遥远苏格兰的厄尔山谷。

他抬起手杖,一道笔直的蓝白色电光冲向缠斗不休的烈焰与猛兽,所经之处的空气与云层似乎被高速灼烧电离,爆出妖异的深紫与淡粉色闪电,风暴与雷声似乎连巨蛇也微微一怔。

「感谢你所做的一切,请停下来吧。」

「……啊。」

似要灼穿一切的耀眼电光指向火焰的眉心,却堪堪在他双眼前停驻。飞翔的金焰如同被什么咒法猛地禁锢在了半空,他缓慢地眨眨眼睛,燃烧的青白色熄灭了。

「这感觉真怪。」

弗拉明戈忽地一坠,像是短暂的失神让风不再托住他,他如同一片羽毛似的从狂暴少女的巨大蛇身上飘落。

「噢,弗拉,」

无尽的冰海托起露丝沉入水中的海洋之心,她伸出双手接纳了他。

「你是我所见最棒的绅士。」

 

然后,横贯天空的光就在那一瞬间炸开了。

连着天空中厚重云层似乎也一并震动起来,那灼裂如千万颗太阳爆开的白光似乎能烧穿普通人的双眼,在视网膜上留下永久的伤痕。蓝白闪电似有了生命般相互缠绕,构成布满整个天空的网。

绿发的蛇女那双不会看到任何事物的眼中,第一次映出了愤怒与死亡之外的情绪。

那是“记忆”与“恐惧”。

原本环绕在手杖四周的金属碎片圆环吸收Caster注入其中的魔力,争先恐后乘着瞬间爆发的巨大加速度挣脱引力。天空中下起金属与电光组成的暴雨,它们携带数十米灼热尾迹扑向巨蛇、宝船与枪尖乘着凤翼的东方英灵,划开空气的每一瞬鸣响都爆发出更多的雷电。

仿佛一柄闪电与风暴组成的巨锤击中Berserker脑后已暴涨到数十米长的蛇头, 陷入疯狂的凶兽发出控诉般嘶叫,那声音像是自遥远的过去而来,并将会一直留在世界的眼睛里。

愤怒熄灭了、记忆熄灭了、恐惧熄灭了、死亡……也从那双血色蛇瞳中熄灭了。

失去意识的Berserker从天空坠落自海洋,白骨长尾拍打水面,掀起十数米高夹杂着浮冰的碎浪,如同坠入久远的神话时代中没有一丝光明的冰海。

照夜如日的白昼也悄然湮灭了,将理所当然的夜色重新还给天空与大地。

 

几乎有些站立不住的艾迪亚斯干脆地丢开对于寒冷的恐惧,直接坐在了已经有些融化的冰面上。狙击枪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他仰起头,厚重云翳已尽数消散,露出了属于这片被战争刻遍伤痕的夜空中的,第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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